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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6-9-30 10:23 | 作者: 张惠雯



        
       在新任的牧区医生还未来到以前,一些喜欢打听的居民就得到了一点儿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是医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曾在城里的某医院工作,还是个未婚的年轻人……这类消息总会从某个缺口透露出来,再经由女人们的嘴渲染、流传。尽管有了各种消息拼贴而成的印象图,但新医生来的时候,人们还是有点儿吃惊,因为他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年轻得多。根据他的经历,他们猜测他至少有二十五六岁,但他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个学生。和这一带的青年牧民比起来,他个子有些矮小了,脸色也有点儿苍白,不像其他维族青年那样留着唇髭。即便在他笑的时候,他也显得有点儿严肃,但精明的人能看得出,那并非严肃,而是小心掩饰的拘束。和以往的老医生不一样,他从不大声向病人询问病情,也不会因为他们对针头胆怯而哈哈大笑,如果不出诊,他总是在他的药房里坐着,穿着白大褂。
         这个年轻人叫艾山,当他第一天来到牧区诊所时,他发现诊所和兽医院竟然是在同一个院子里。诊所也就是刷了白墙的两间平房,一间是药房,一间里面放着两张床和四个陈旧得快要涣散的输液架子。在院子的一角,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就是他住的地方。他猜想前任的医生是一个不怎么清洁的人,因为不管是诊所还是住房里面的墙壁都很脏,桌子上、药架上落满了灰尘,他不得不做一次大清理。他对牧区的工作没有什么幻想,但这样的简陋还是让他失望,尤其当他听到院子里那些被人强按住的牲口发出的嚎叫声时,他感到自己的职业被侮辱了。开始的一些天就在沉闷而又略有些烦躁的情绪中度过了。但他是这样一个温柔谨慎的年轻人,连他的烦闷不安也是轻柔的、悄无声息的。无人察觉这年轻人陷入了对未来生活的迷惘中,因此也就无人知道他从某个时候起又突然感到这迷惘不再困扰他了。他深知自己的弱点,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会有远大前程的人,这样,他就不再为职业上的事烦恼了。
        渐渐地,他发现牧区的生活也有他喜欢的地方,尤其当他出诊或调查牧民健康情况的时候,他骑在那匹温顺的褐色老马上,望见远处坡地上云块一样缓缓移动的羊群,他会仰起脸深吸那混杂着青草、羊毛和牛奶味的空气,观看头顶那潭水一样蓝而且静的天空。需要去较远的牧民聚住地时,他常常骑马走上一两个小时。他在途中发现了一些不知去向的小河,偶尔会看见羚羊和鹿。在路上,他很少遇见别的人,苍茫的草场上和天空下,只有他和他的马,有时候他会突然间忘了他是走在一条通向某处的路上,是要往哪个地方去。有人劝他买一辆摩托车,但他却更喜欢骑马,因为马是活的,它们体恤主人,是路上的伴侣。牧区的病人并不多,因为牧人们不娇气,不会把小病放在心上,而严重的病,他们就会去县城里看。更多的时候,他就只是坐在那间白色墙壁、蓝色窗框的简易药房里,等待病人或是看书。有时候,这种日子难免会让人感觉单调、孤独,但这孤独仍是他可以忍受的。
        圣纪节过后不久,富裕的牧民阿克木老人给第四个孙子摆周岁酒,邀请了附近的男女老少一起去热闹。让艾山惊讶的是,阿克木老人也邀请了他。一开始,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因为除了看病、日常事务来往和礼节性的交谈,他在这里还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反复想到的一个难题是,在人们熙攘往来的房子里,他应该和谁说话,而如果没有人和他作伴,他独自呆在某个角落里,会不会被人可怜、笑话。可他又有点儿兴奋,因为他也许可以借此机会认识一些附近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诊所来,而他平时也不会主动接近他们。毕竟,有一些朋友,生活会容易一些。
        在宴会举行前两三天的时间里,只要一空闲下来,艾山就会想到这件事。一个孤独的年轻人总会有细致的想象力,他想到了让他最尴尬丢脸的场面,也想到了一些散发着模糊的温暖光晕的画面,所以,他一会儿犹豫不决,一会儿又兴致高昂。最后,他跑到他住的那间局促的小屋里,从箱子里翻出来一条白色的袍子,袍子的袖口和领口都镶着针脚精致的、淡绿色的滚边。这是他母亲给他缝制的。由于压在箱子底下太久了,轻柔的布料起了褶皱。艾山把袍子在清水里浸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晾在院子里绑在两棵小树上的那条绳子上。
        周岁酒在那一天的晚上举行。下午的时候,艾山仔细洗了头发,把下巴和脸颊刮得很干净,然后,穿上了那条袍子。他在洗脸盆上面的那一块残缺一角的镜面里打量自己,他感觉自己打扮得还算整洁,他尤其喜欢母亲给他缝制的这件礼服长袍,他喜欢那淡绿色而不是红色、金色或亮紫色的镶边。但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长相平平:他的鼻梁有点儿扁平了,毫无特点的嘴巴不大不小,也许他脸上唯一好看的地方是他的长睫毛,可这算什么呢?他又不是个姑娘,并不需要这样的长睫毛。
        五点多的时候,艾山往阿克木老人的家走去,他没有骑马,因为阿克木老人的毡包离诊所这里走路只需要三十多分钟。他走在余晖渲染下的草坡上,穿着白袍。路上,他看见一些归牧的牛群,还有几个骑马赶来的临近地方的牧民,其中有一两个裹着色彩鲜艳的头巾的妇女。他听见赶路的人含糊的、由远而近的交谈声,以及归牧的人单调的吆喝声,但他什么也没有听清楚。他想着他自己的事,对自己不够满意,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不安,但他仍然兴奋、快乐。当他看到站在阿克汉家那个大毡包外面的一群女孩儿时,他才恍然大悟,他所一直担心、害怕的正是她们。而她们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做着手势,有两三个女孩突然神秘兮兮地朝他看过来,似乎她们正在谈论着他。
        他硬着头皮经过她们身边,而她们的窃笑声传进他的耳朵里,这笑也像是冲着他来的。于是,连他的耳朵也红了。他钻到毡包里去了,看到里面有更多的年轻女人,但也有很多男人。阿克木老人的小儿子嗓门很大地迎接他,这个腼腆的外地年轻人的到来似乎让他脸上有光,他拍着艾山的肩膀,好像他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后来,一些熟悉的人走过来和他说话,还有几个找他看过病的妇女。他觉得舒服了一点儿,不那么热了,他的心跳逐渐平稳,开始悄悄打量周围的人。慢慢地,有不认识的年轻女人上来和他说话,她们问他有关胳膊上莫名其妙起的小水疱,被马咬后留下的伤疤还有突然出现的眩晕,有个女孩儿说她的耳朵里经常有轰鸣声,还有个女人说她夜里老是做吓人的梦,问他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治。不管那是否是可笑的问题,他总是细心地替她们分析,尽量找到答案,但每一次,他都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过后总觉得那样的回答太仓促含糊了。客人们走来走去,而他似乎就一直站在他进来之后选定的一个地方,一个灯光稍暗、不容易引起注意的地方。
        吃饭的时候,艾山被邀请坐在重要人物的一桌,那一桌上有主人阿克木老人、他的长子、二儿子还有两个牧区的干部、三四个他不认识的、年龄较长的牧民。他觉得别扭、难受,却找不到借口推辞。有人开始悄悄议论这个坐在尊长者之间的年轻人了,他显得多么年轻、害羞呀!一个可爱的、涉世未深的人。
        当别人和他说话时,艾山总会专注地听着,很有礼貌地点头,而大部分时间,他只是低头盯着眼前的杯子、盘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隐约地感到有一道目光不断朝他看过来,但每当他循着感觉的方向看过去,他却只看到一些因为欢笑而颤动、闪烁的女人的身影。他不好意思朝那个方向一直寻找,但他觉得那双眼睛就隐藏在那些影子中间,它悄无声息地注视自己,于是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落在这目光构成的透明的网中,无一逃脱。他又开始不安了,他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一点点地侧过身子,可他觉得他并没有摆脱那道目光,它就像一个轻盈灵巧的飞虫,在他发梢、衣领和背后飞动。
        那些人劝他喝酒,他们让他喝了太多的酒,因为他不会拒绝,因为拒绝要说很多客套、聪明的话,看起来他还不会。所以,他的脸涨红了,他用手扶住自己那低垂的额头。突然,他抬起头,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飞快地朝一个地方看过去。只此一下。然后,身边的人又和他说起话来了,他于是带着儿子般亲昵而温顺的神情看着那个长者,眼睛里闪动惊奇的亮光。在旁人看来,这年轻人已经有点儿醉意了。可他自己却正为一个发现而欢喜,他似乎找到那双眼睛了,他刚才捉住一双迅速闪开的、有些惊慌的眼睛。她坐在一群女客人中间,娇小,毫不突出,但她那双眼睛,她垂在脸庞两侧的黑头发……一瞬间,他的心里被一种欢喜、甘甜、涌动着的东西充满了。但他如何能确定那就是那双眼睛呢?也许它早就躲开了他,而她只是不经意地碰上了他的目光。他假装专注地听旁边的人对他说话,而他一句也没有听到心里。在心里,他有些迟疑、迷惑,还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酒席松散了,人们又开始四处走动,有的人到毡包外面去了。这中间,一些女人们从她们坐的地方起身,围到满周岁的男孩儿和他母亲坐的桌子那儿,她们逗那孩子,孩子却不解地哭起来。有些住在较远地方的人开始告辞了,阿克木老人站在靠近门的地方,和要离开的客人告别。但不少人兴致还很高,男人们还在喝酒,准备闹腾一阵。这时,他突然发觉她不见了。迷迷糊糊中,他也站起身,走到外面去了。他看见天空中的半轮月亮和一些稀疏的星星,还有一些人骑着马离开的影子。也有人骑着摩托车走了,那起初尖锐的震动声慢慢变得辽远、寂寞。一些女孩儿在不远处站着,围在一块儿说笑。在这些影子里,他都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他向堆着干草垛的空地那边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想往更远的地方走。在他那双朦胧的眼睛里,干草垛就像贴在夜幕上的剪影,像是在草原的另一边。
        他有点儿累了,在一个草垛下面坐下来,夜里的凉气渗透了他的袍子,可这凉意多么清爽。他嗅闻着干草松软的香气,不知怎么想起了炉膛里刚拿出来的热香的馕,他仿佛又看到一双柔软的女人的手,看到在晨雾里显得乌黑湿润的女人的头发,仿佛听到了纱一般轻柔的女人的说话声……但最后这一点似乎并非幻想,因为他真的听到了女孩儿的说话声,这说话声越来越近,他发现已经到了干草堆的后面。
        “是真的吗?可是……可是,你都对他说了什么?”一个女孩儿压低着声音、激动地说。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怎么能说呢?”另一个女孩儿声音微微颤抖地说。
        “可他怎么知道的?他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他好像发现了,我感觉他已经知道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个女孩儿喃喃地说:“感觉,多奇怪的感觉。”
        “你不会对别人说吧?”声音颤抖的女孩儿怯怯地问。
        “啊?你怎么想的,我当然不会!”爱激动的女孩儿几乎叫出来。
        “好了,好了,你不会说的,我知道。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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