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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6-9-30 10:23 | 作者: 张惠雯



        坐在那儿的艾山一动不动,几乎不敢呼吸,幸好他被掩藏在草垛浓黑的阴影里面。于是,那声音就从他身边经过,两个女孩儿边走边说,趁着月光往毡房那儿去了。他知道其中没有她,但他仍然觉得她们每一个的影子都很美。他无意中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她们的秘密,可他不知道她们是谁,她们爱上了谁。这一切,在他想来也很美。
        他又回到毡房里,可她并没有在里面,她那桌上的女人们都散了,桌子空下来。他想她也许已经走了,这使周围一切热闹、耀眼的东西突然间显得黯淡无光了,他发现他之所以走出去、又回到这房子里来,这一切只有和她联系起来才有意义。但他不好意思马上走,尽管他心里焦急着。仿佛有一种不近情理的、模糊的希望在催促着他:如果他早点走出去,也许还有机会在路上遇见她。他仍然站在那儿耗了几分钟,和阿克木的小儿子说着话,他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帕尔哈特。随后,他终于找了个机会向阿克木老人告辞了。他匆匆忙忙地走出去,看到有人忙着套马车,有人还站在靠近路口的地方说着话。他隐约怀着那个希望,但又极力否认它。一方面,他被那种无法解释的愉快情绪充满着,另一方面,他又想让自己从这让人晕头转向的愉快里挣脱出来,冷淡地不去相信关于那目光和那个女孩儿的事儿,把它当成错觉、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
        这时,他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头看见路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妇女,她正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没有骑马。
        “我没有骑马来,我住的地方很近。”他有点儿吃惊地看着她说。只有一点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而那张脸的轮廓又被围巾遮住了。可他猛然想起来,这个女人在毡包里和他说过话,而且,她和那女孩儿坐同一张桌子。
        “街上兽医站那儿?我知道那地方。”女人说。
        艾山笑了,没有说什么。
        “还有一段路呢,”女人又说,“你搭我们的马车吧,我丈夫一会儿就过来。”
        艾山本想说“不用了”,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如果他坐上这女人的马车,也许他可以听她谈到她……
        他谢了她,站在路口那儿和她一起等着。然后,他看见一个壮实的、敞着怀的中年人慢悠悠地赶着一辆没有篷顶的马车过来了,在他后面,侧身坐着一个女孩子,当马车快到他们跟前时,她朝他们招了招手。就像做梦一样,艾山看到了酒席上那个娇小的女孩儿。
        “那是我女儿。”那妇女说。
        “上车吧,年轻人!”中年男人显然已经醉了,满面笑容地朝他大声喊道。妇女绕去另一边上了马车。他看见那女孩儿往中间挪了过去,于是,他上了车,坐在她刚才坐的地方。
        马慢慢跑起来了。车上的地方并不宽绰,在车子微微颠簸的时候,尽管他双手很用力地抓住车缘,他仍会偶尔碰到她。他起初有点儿紧张,他们三个人挤在一起,而他离女孩儿的头发、手臂、衣服都那么近。但他发觉她并不在意,她那么自然、快乐地坐在那儿,有时朝他靠近,有时又缓缓离开他。她那自然的态度感染了他,他不再担心了,反而希望途中能够多一些颠簸。他的双手也不再紧抓着车缘了,在身体每一次自然而轻微的碰触中,在一个女孩儿的气息中,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温暖。而每当颠簸过去,他们之间重又有了空隙,他就感到失落。没有人说话,只有赶车的男人不时和马吆喝着说上一两句。突然,女孩儿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说:“他和你说话呢。”
        艾山从恍惚的意识里醒过来,听到赶车的汉子在讲他的牛得的奇怪病。但他也不确定男人是否只是和自己一个人讲。他有点儿费解地看看那女孩儿,那女孩儿也看着他笑了。
        艾山对那男人说:“带它到兽医那儿看看吧,牲口有病要尽快治,怕它传染。”
        男人说:“是啊,是啊,要去看看,牲口有病一定要去给它看,牛马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它们哪里难受,比人还可怜。我自己呢,就从来不看病,我这辈子还没有进过医院,真主保佑。”
        女孩儿却凑近艾山耳边小声说:“去年肉孜节的时候他喝醉了,摔伤了腿,我们带他去过城里的医院。”她的语气和动作里都透出一种熟悉的亲昵。
        接下来,又没有人说话了。艾山望着前面,月光下的路像一条银灰色的带子,远处的草原是一片巨大的暗影,隐匿在苍茫之中。体型匀称的马儿踩着碎步紧跑着,一切白日赋予的颜色都模糊、消失了,草原的气味在夜里却更加浓烈而单纯了。带着一股有点儿昏沉的醉意,艾山看到的一切仿佛都带着虚幻般的美好。车子慢下来了,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个地方,艾山这才发觉已经到了诊所院子的门口。他慌忙跳下车,和这家人告别了。
        他走回小屋里,对刚刚的经历还有点儿将信将疑。这仿佛是个美梦,这么说,就像他渴望而又不敢想象的,他刚好和他要寻找的那个姑娘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而且,她还对他说话,他们像小孩儿一样无拘无束地靠在一起。有一会儿,他呆呆地站在桌子前面,回想着在昏暗的夜光中的她的脸庞,衣裳的暖意,还有那条往远处延伸的路……那么美好!这都不像是真的,却是真的。他不知道在桌子前面呆立了多久,然后他醒转过来,于是走到门后的那张椅子那儿坐下来。在那儿,他又发呆了,坠入到没有止境的回忆和幻想中去。他想到他骑着马去了她家,她把他迎到毡包里,他们在那里面坐着,只有他们两个,她穿着冬天的厚厚的袍子,眼睛在炉火跳动的影子里显得更黑了,她的小毡鞋几乎碰到他的皮靴子;他们又仿佛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但那是另一辆马车,另一个旅程;他还看到她正站在一个洁白崭新的毡包前面,晾着衣服,衣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是要飞走了一样。他想到恋爱、结婚、未来的生活,这些事说起来多么平淡无奇,这就是他的父母、他的兄弟都经历过的,可它们又是多么奇特。这一切仿佛突然之间离他很近了,而以往他却觉得很遥远,遥远得他都不愿去想象。
        他终于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这间小屋太局促了,似乎盛不下他那不着边际的幻想和激动的情绪。他去井边打了一盆水洗了洗脸。他回到房间里,脱掉身上那件白色袍子,换上了一件平常穿的厚布袍,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他发现自己又站在院子的大门口了,就在他刚才下车的地方。眼前是一条白净、单薄的小路,两边孤零零的几间平房店铺都藏匿在沉沉的阴影之中。他猜想那家人已经到家了,马儿在棚子里拴好了,嚼着草,毡包里各处的灯都熄灭了,女孩儿已经躺下了,可能正沉沉地睡着,也可能仍然睁着她那双可爱的眼睛。如果他知道她所在的地方,如果那个地方是他能够走到的地方,他现在就会往那儿走去,哪怕走上一整夜,走到明天早晨。这时,艾山才想起来,他对于这家人一无所知,他没有问他们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他不禁感到懊恼,但这也没有冲淡他那有点儿眩晕的幸福感,他已经像个恋爱中的年轻人了,而对于这种人来说,仿佛一切的困难都可以抛诸脑后。
        第二天凌晨,当他终于在床上躺下来的时候,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想找一个适合她的名字:阿拉木汗、帕拉黛,还是古丽夏提?似乎更像是巴哈尔古丽……于是,他最后决定叫她巴哈尔古丽。
        他不知道怎样过了那两天,一切其他的事情,一切眼前所见,仿佛都从他的眼睛和脑海里飘过去,留不下一点儿痕迹。第三天,艾山晚饭后去找阿克木的小儿子帕尔哈特,在他看来,这年轻人热情能干,而且似乎很愿意和他做朋友。帕尔哈特很高兴,他又带艾山去找另一个年轻人,要把他最好的朋友阿里木江介绍给他。他们在阿里木江的家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酒。帕尔哈特想到外面逛逛,这也很合艾山的意,可他们一直拿不定主意。后来,阿里木江说,这么大的牧区,去哪儿不能走走呢。于是,三个年轻人从围栏里各选了一匹马。阿里木江还带上了酒和热瓦普,帕尔哈特对艾山说,阿里木江是这一带最会唱歌的人。
        他们往牧场的北面走。天上堆积着小朵的、瓦片般的云,但月光仍然很清亮。草场上交织着银子般的月光和一些奇异的阴影,似乎还笼罩着一层淡得看不到的雾气。他们时缓时急地骑着马,并没有一个明确要去的地方。阿里木江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他喜欢突然停下来,朝着远方喊两声。每当这个时候,帕尔哈特就会对艾山说:阿里木江亮嗓子了,他要唱歌了!可阿里木江并没有唱。他们不知道骑了多久,中间经过一些坡度柔和的高地和山坡,还经过了两三个牧人住的毡包。后来,马儿来到了一条很浅的小溪边。他们在那儿下了马,让马自己去喝水。
        三个人就在溪边找个地方坐下来,把阿里木江带来的酒传着喝。过了一会儿,阿里木江终于弹着热瓦普唱起歌来。慢慢地,帕尔哈特跟唱起来,艾山则被阿里木江的声音和那些歌深深打动了。他痴迷般地听着,不唱也不说话。在他的脑海里,他刚刚走过的路和那天夜里他在颠簸的马车上看见的路重叠起来,这条路又仿佛是他为了要去寻找她而走的路。他想,他不正是因为她才和身边这两个可爱的年轻人走这么长的路、然后坐在这里吗?在路上,他一直想对他们说起她,说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这两天,他生活在怎样幸福却又焦躁不安的情绪中?一个人孤独地藏着这热切的秘密,这实在难以忍受。但现在,他那想要诉说的强烈欲望却平静下来了。阿里木江的歌声似乎把他带到远离语言的世界里了,在那里,他那可怕的孤独被融化了,他沉浸在倾听和想象中。而在想象里,他成了一个破衣烂衫的骑手,走着无休无止的路,只为找到那个躲藏起来的姑娘。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他母亲,想象着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她经历过的那些爱慕、追求、思念……他把这美好的事联想到他认识的每个人身上,正在唱歌的阿里木江,像小孩儿一样轻轻拍着手跟唱的帕尔哈特……他甚至联想到过去和未来,各个年代的人,各个地方的人,死去的、活着的、还未曾来到世间的人,无论窘困还是安逸,无论生活卑微或是出身高贵,他们都有那精细入微的能力感受爱,他们都会幻想爱、经历爱,这种美好的东西从不曾从世间消失过,这是多么不可思议!于是,他觉得那个美梦般的夜晚、还有这月光下的草原、这露珠的湿润、乐器的动人、马儿的忠诚、溪水发出的亮光、人脸上那突然闪过的幸福忧伤表情都不是毫无理由地存在着,这一切,也许就是因为爱,因为它作用于世间的每个角落、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年轻人喝完了酒,收起热瓦普,要往回走了。他们不知道时间,但从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看,已经是后半夜了。潮润的夜气就像沁凉的井水流遍了草原,风完全沉寂了,连天边那几颗星星也仿佛昏睡了。路上,他们比来的时候沉默了一些,各自想着心事。而艾山想的是,尽管他毫无线索,甚至也不知道如何向别人问起,但他总会找到他的巴哈尔古丽——那娇小的她。她那双灵活的眼睛,她的柔软飘动的衣服,她曾碰过他的手臂,她的前头翘着新月般尖角的小毡靴,这一切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带着这有点儿盲目的乐观信念,他在马背上低声唱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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