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起身穿衣服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醒来了,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想要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他睁开眼睛看女人轻手轻脚地穿衣服,她先穿袜子,然后是裤子,他盯着她那下垂耷拉的像两个小肉袋子一样的乳房看,他想伸手摸一摸它们,可又怕她说自己老不正经,而且被窝外面是那么的冷。
她穿好衣服后就下了地,他听见她把他的尿瓶里的尿咕咚咕咚全都倒进了尿盆中。她走出屋子去了,他又闭上眼睛。他能听到继续发出的响亮的鼾声,而且越来越觉得这声音是那么刺耳,还呆头呆脑,同发出这声音的人一个模样。他简直无法忍受了。他用被子把头埋住,又在被窝里用手把耳朵堵住,他努力不去想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
他隐隐约约听到关门的声音,便把头从被窝里探了出来。女人正在搓手,他能感觉到从她身上冒出的寒气,“啊呀,今儿个可真冷,”她对他说,“等一下我给你寻寻你的棉裤,你咋蒙着头睡啊?也不嫌憋得慌。”
她给他找来了棉裤,还有继续的和她自己的。他趴出了被窝,冷得哆嗦了一下,伸手从地上拿起那个塑料瓶——他的尿瓶,他跪在那里,佝偻着腰,披着被子,艰难地从身体之中往瓶子里“挤”着泛黄的尿液。尿尿对他而言简直成了一种刑罚,尿尿的问题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的生活充满了痛苦。他也不是没看过医生,药也一直都没断过,痛苦却还是如影随形。
女人一边往锅里添水加米,一边唉声叹气。他终于尿完了。他开始穿衣服,他也是先穿袜子,然后穿裤子,按这样的顺序,同他女人一样的顺序。他的腿瘦的像两根杨木棍子,他慢腾腾地给这两根杨木棍子套上秋裤和棉裤,它们便不显得那么可怜了。他看看自己的肚子,苍白,干瘪;他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
“你的腰还疼么?”
“不咋疼兰。”
“还用再买几片膏药么?”
“买不买也行,我觉着不是那么疼兰。”
“哎,那就是还疼哩,”她说,往灶里添了几根柴,“我打电话问问毛毛她们这几天上不上来,她要是来就让她给捎上,她不来我自己下漫山给你买去。”
“比前几天强多兰,不理它就试不出疼兰。”他又说。
“我还不知道个你。”
他下地穿上鞋,提起自己的尿瓶出去了。院子里的空气新鲜、冰冷,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驴粪的味道。他从厕所里出来,往驴圈里看了一眼。那头老驴卧在散发着热气的干驴粪上,嘴里不住地嚼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前腿旁的一根玉米杆,两个眼角处的泪痕清晰可见。
他去开街门,可街门已经开开了。他从草房里抱了点干草给驴添上,他看着它站起来,还给它挠了挠脖颈。
他回到家里,她已经把他俩的被子叠起来了,继续还在睡着,他瞥了他一眼。他想起那天他是怎样把自己生生地推到地上,让自己闪了腰的。那天傍晚他把驴栓好添好了草,进到家里来,女人还没有回来。外面已经黑了,家里没有开灯,电视音量开到了最大,震的他的耳朵里嗡嗡地直响。“咋也不开灯,”他嘟囔着,他不是对继续说,而是多年来养成了在家里只有他和继续时自言自语的习惯。他脱掉鞋上了炕,还在炕沿边呢,他就听到继续发出一声吼叫,他还没反应过来呢,继续就从炕头上爬过来一把就把他推到了地上去。
“他肯定是嫌我挡住他看电视兰,”事后他对他女人说,“我他妈上辈了不知损了啥阴兰,我看我迟早得死他手里。”他是相信宿命论的,他一直都认为人一辈子的顺与不顺、该有什么样的儿孙以及生老病死等等,都是命中早就注定了的。
“要不我弄点柴禾试试炉子烟不烟?”他问妻子,其实他只是想找点做的而已。
“别生了,要是风不对再把继续呛醒了,他就又要闹了。”
“呛死他才好呢。”
他从院子里端回几块炭和一小堆劈好了的木材,从灶前抓了一把胡麻秸团成一团,放进了炉膛内。又在胡麻秸上放了几根木柴禾,他把炉子的盖子盖上,从炉子旁放着的一本废书上扯下一张纸,点着后从下面伸进了炉子里。先是从炉盖的缝里冒出几缕乳白色的烟,然后就听到炉子发出了隆隆隆的声音。
“快来看看,快来看看,”你抱着那个小小的被卷,里面那个白白嫩嫩的小家伙正好奇的打量着你,“是个小女儿,你看她多可爱,她看你哩,”你多想她也像你这样高兴,哪怕是装一装样子,这样你心里也会好过一点。可她只是瞟了她一眼,就又去做自己的针线活儿去了,她鄙夷地看你一眼,“看把你给可心宽死兰,又不是你自己生的。”你不想和她计较,也是因为你自己心里有愧,毕竟生不出孩子是你的问题,而不是她。在没去医院做检查之前,她可不是这样的态度,她吃了那么多副中药……“咱么自己不是生不出来嘛,”你低声嘟囔着,“咱么当她是自己生的,她就是咱自己……”她听到了你的嘟囔,她强硬的打断了你,“是你自个儿生不出来,我可么病,你要知道是你自己有问题。”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你想你是不是应该发脾气了?要是以前你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没有发脾气,你抱着那个小被卷,在地上来回走着,炉子里隆隆地响着。
屋子里热了起来,女人自己把饭端到了炕上,黄澄澄的小米粥,一盘酱黑色的腌萝卜干。屋子里确实热起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似乎都冒出汗来了。继续差点把被子踢到他的头上,看来他也感觉到热了。他看着他那赤裸健壮的身体,又想到自己那干瘪的肚子。继续把被子踢到脚下后并没有醒来,他头对着饭摊子,侧身躺着,鼾声不像之前那么响了。
他盯着继续裆间的那一坨东西看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吃饭,他看到她只是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也不去夹腌萝卜。他夹了一筷子萝卜干放在自己碗中的小米粥上,又给她碗里也夹了一筷子。
“你说他是不是个傻了,”她问你,其实你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可你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你看他的眼,迟迟儿的,一点儿也不灵活,宁四个生儿兰就还就会喊个爸亥妈,还有,老是不让人给穿衣裳,一给穿衣裳就哇哇的哭,啊呀,你不该抱了个傻子回来哇。”你打死也不愿相信自己抱回个傻子来,你想自己命也不至于那么背吧,“一般大人物从小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你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对她说,“你么听过,朱元樟七八个生儿还不会说话哩,你知不知道朱元璋,就是以前的一个皇上……咱么继续以后肯定也是个大人物,你等了看哇!不让穿衣裳是因为他懂得舒服,他这么点儿就懂得不穿衣裳舒服兰,以后肯定不简单,你记住我这句话哇。”
“毛毛也真是的,漫山离咱么村也就两里地,她就不能常回来看看咱么俩,我也不指望她给咱啥东西,我知道她自己家也不富裕,我又不指望她拿东西,她常来看看咱们,我也就觉着么白拉扯她,哎!”他叹了口气,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家里有这么个成天光着屁乎蛋的二十大几的后生,谁也不愿意来的。”
“她可是他姐姐啊。”
“谁也不行,再说她们也没有血缘关系,毛毛又不是不知道。”她看着他,把烟灰缸推到他跟前,又说:“现在,除了咱们俩不得不回这个家来,旁人都是能不来就尽可能不来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噗的一声,把一口浓痰唾在了灶前的煤灰上。
那时候还有人来你家来打牌,那天下午,风在外面呼呼的吼着,家里的炕上摆着张桌子,四个打麻架(麻将)的人,还有看的人,她就坐在正北方向,背对着窗子。她一边摸牌一边扯着嗓子让你赶紧把炉子生起来吧,说“再不生炉子继续要冻坏呀,他可没穿衣裳,”她还嘱咐你“看着点他,别让他跑到院里去,他可什么都没穿。”你有点不舍地从炕沿上下了地,继续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机,电视的音量开到了最大,把洗麻架的哗啦啦的声音都盖过去了。你出院去取柴和炭,你回来的时候,继续在地上跺着脚吼叫,有人告诉说是因为停电了,他看不成电视了。她又在炕上扯着嗓子让你哄哄他,“烦死人兰,”她还说,“你快哄哄他,给他块糖。”你从抽屉里给他拿了块糖,放在他手里,可他还是哭个不停。这时炕上看打麻架的黑旦对继续说,“嘿,你哭哇,你再哭灶火里面那个鬼出来咬你呀,不信你看看,灶火膛里面可有个鬼哩!”继续不哭了,他低下头朝灶火膛里看,可他啥也看不见,他就又哭了起来。“你得钻进去才能看见,鬼在最里面呢,你一哭他就要出来咬你呀!”黑旦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继续又低头朝灶火膛里看,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使劲想钻进去,可他的头太大了,他钻不进去,他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来,后来他竟往下面那个煤灰洞里钻,那个要大一些,可他钻了一节就又钻不进去了,他就那样趴在那里,从外面能听到他发出的闷声闷气的声音,你赶紧把他拽了出来,他满头满脸都是灰,他又哭叫起来。
外面实在太冷了,他不得不把两只手揣在大衣的衣兜里,他打开大铁街门,手差点被它沾住。他记起小时候冬天上火了,嘴上起了火串子,他爹就在早晨抱着他来到院子里,把冰冷的门环或是铁锁子按在他嘴上的火串子上按一会儿。
“好冰呀,”他说。
“冰就对兰,”爹用食指刮了一下他有些发红的鼻子,又说不冰就不管用兰,“越冰越管用。”
“我要那个,我要那个,”他指着门头上挂下来的冰棱子。
“原来你想吃冰棒呀,”爹说着就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让他自己去够那垂下来的冰棱。
每年清明他都要去看看爹的,有时候还要和爹唠上一气。小时候爹最疼他了,谁让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还是唯一一个男孩呢。现在清明节也就他还去爹娘的坟头上看看,女儿是不上坟的,再说他的几个姐姐离的最近的也是在县城里,二姐更是搬去了大同,而且她们也有丈夫孩子要照顾,哪还有闲工夫回来看那几个土堆堆。
他走下那个土坡,在王喜家厕所外面那个粪堆那儿停下站了一会儿。粪堆上圪蹴着几个男人,在那里抽烟晒太阳,他们的岁数都和他差不多,有的还比他小,却都是一副老头子的神态模样,有时他觉得像他们那样无所事事地蹲在那一堆驴粪面子上,简直和等死没有什么区别。二喜家的那个疯老垮在那条水泥路边上哇啦哇啦地叫着,她低着头,像是在寻找什么。
“咋今儿么打麻架?”王喜问他。
“昂,”他拉长声调回答说,“今儿饭迟兰。”
“大军他么在麻架馆儿推牌九呢。”另一个人说。
他在那儿跟他们又寒暄了几句就朝麻架馆儿去了。跟这几个人实在没什么聊的,他们差不多都是些闷葫芦,连过年都不打麻架,无趣得很。麻架馆儿才是他高兴去的地方。在那里,男人们和女人们的吵吵嚷嚷,开玩笑的荤话,洗牌时发出的清脆的哗啦啦的响声,所有这些都让他感到放松,自在。即使错过了牌茬儿,他也要在那里看别人打,有时甚至会忘了回家吃午饭。
麻架馆儿里一共两摊子,一摊子打麻将的,另一摊就是大军他们了,还有几个漫山村的人。打麻架的和推牌九的不在同一个屋子,打麻架的是在另一个小一点的西房里。他看了一会儿推牌九的就又去看打麻架的了,相比起来他还是喜欢看打麻架的,推牌九大多数情况靠的是运气。他还是觉得打麻架更有意思,有时他还会忍不住指点他看的那个人下什么牌,尽管这样会被其他人白眼,可就是忍不住。
这边显然比推牌九的那边冷清多了,除了打牌的,就只有来串门的曹明朱女人和西红女人在一旁边纳鞋垫边聊着天。麻架桌四面坐着的四个人分别是宝平爹,曹林女人,曹三儿媳妇儿,还有一个是大着肚子的小五女儿。平时村里人大都是不愿意和宝平爹玩的,他太慢了,常常下一张牌别人得等上“小半天”。
“啊呀,咋你这颗'石头蛋子'没在那边压宝?”曹林女人的大嗓门冲着他问道,随手打出一张三条,麻架牌敲打在罩着桌布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我这不是过来看你来兰么,你不在家里头洗你么的“小山药”么出来打啥麻架呢。”
他的大名叫曹石,村里人都叫他大石头,曹林女人喊他石头蛋子,就像条件反射般,他立马就说她男人是“小山药”,于是大家就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这都是开惯了的玩笑话了。他垮在炕沿边上,同时看曹三儿媳妇儿和宝平爹两家的牌。他还在心里提醒自己,既然看两家的牌那可得管住自己的嘴呢,只看就行了,只看,只看。
“大叟(叔)见曹三儿在那边儿是推呢还是压呢?”曹三儿媳妇儿看上去心不有点在焉。
“压呢,”他说,“好像赢了不少,今儿个庄家不起牌,曹大军推呢。”
“曹大军那屁乎眼那可粗咧,那也啥也做,真是人不可貌相,你看他那长得斯斯文文的,还戴着个眼镜儿——咱么也不知道他那是真近视呢,还是装样儿呢,按说他也没念几天书么……”曹林女人那张嘴像机关枪扫射一般突突出一嘟噜的话,而手上却也一点也不受影响,摸牌、出牌、碰,啥都不误。
“听说他女人还在和他闹离婚呢,”曹三儿媳妇儿听他说曹三儿没输,似乎总算是放下了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
“嗯嗯,好像就是,他那个孩子这会儿不是也在村里叫他娘给带着呢么,他自己回来一个多月兰,他女人却一直没回来过,其实得给谁也不跟他过兰……他爹之前还整天在街上吹呢,说他么大军在大同买了几套楼也不是兰么,一个月挣六七千也不是兰,现在不说了哇,他还以为好几套楼是吹出来的呢。”
又是一嘟噜,曹林女人说话就这样,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含蓄,心里有啥嘴上就说啥,因为这张嘴她也是得罪了村里不少的人。
“那个大军小那会儿看挺灵的个孩子么,”宝平爹颤悠悠地说道,也就只说出这么半句来;他神态安详,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下巴上的一纠山羊胡白的像是专门漂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