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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以后

发布: 2013-12-26 19:48 | 作者: 王棘



        “碰!”一直都没有插嘴的小五女儿喊道,赶忙把眼前排列的一行牌推到,“坎子!”她又说。
        她这一声把他的尿都惊出来了,他蹴溜下地,急匆匆地向外走去。一出那扇门门,他几乎小跑起来了,这一跑更是颠出了几点尿,他能感觉得到。
        还好厕所不远。到了厕所,解开裤子他却又尿不出来了,也不是尿不出来,只是尿的很艰难,滴滴点点的,还伴有隐隐的痛感。在他的左手边与他并排着还有一个人,在他之前就在那儿站着了,也在那里滴滴点点的尿,尿的同他一样困难。
        “你么家的又走兰?”他低头把着家伙,尽量不让尿点落在裤腿上。
        “嗯,走兰。”
        “又剩下你一个儿在这赫儿受你那隔曲曲儿制兰完。”
        “我受啥制咧,我巴不得她走呢,我一个人更自由,想住啥住啥。”
        “你还赫嘴宁咧,俊俊今年刚上的大学哇?你供出书来还得给人娶媳妇儿,还得买楼,这会的楼——就是在咱们县来买一处儿也得二十多万,你那隔曲曲儿制还受上早着呢。”
        “分门儿我也么受啥制,就是受兰,为了我儿了,我也高兴,嘿嘿。”
        这下他没话说了,他们也都尿完了,系好了裤带一齐走出了厕所。
        他抬头看看太阳,说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又问那个人说:“你这老婆不在兰连中午饭也省兰?也不回去做饭去?”
        “俊俊还在呢么,他做好了会叫我回去吃的。”那个人说着又进了推牌九的那个屋子。
        他向外面走去,心里感觉有点憋得慌。出了麻架馆儿那个院子就看到王喜他们街门口那块空地上停着一辆三轮车,车旁围了一圈儿人。
        他还没走过去呢就在那一圈人里看到了他家女人,她似乎正在同卖东西的那个小伙子说着什么,而那个小伙子却摇着头,好像不想再说了。他加快脚步,走进了那个圈儿。
        “这几个青椒另加这一个茄子给你三块行不,”他女人说,她手里提着那个茄子,“你看你这茄子身上疤溜疙碎的,别人肯定不会要你的,你看三……”
        “不行,不行。”那个小伙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他想劝他女人要不算了吧,别买了,可心里又想这是她们女人家的事儿,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应该管这么宽。再说他女人每次都是这样搞价的,她还说卖的人总比买的精,你不和他磨,你就得吃亏。
        “三块钱你嫌少是不是,行,”她似乎下了个很大的决心,“行,她说,我给你三块五,不能再多了——”
        “哎呀,你这女人咋这么半翻呢,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想拿就给四块半钱,你还在这跟我说三块也不是兰么三块五也不是兰,叫你思么哇快白给了你哇。”
        “你说谁半翻呢,你再说一个我听听,”他女人将那个茄子乒的一下扔进了那个篓子里。
        “你说谁半翻呢?”她又说。这些年她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说她半翻了。
        “他妈的,”他大声喝道,走到他女人身边,指着那个小伙子说,“你小了看她一个女人好欺负是不是啊?你头前说她啥咧?你再说一个试试?咬呀你还,卖菜你就卖菜,你骂人住啥咧?”
        “我哪里骂了,”那个小伙子软了下来。
        “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一句么骂,这赫儿这么多人这么多耳朵儿可都听见兰。”
        那个小伙子不作声了。他倚在三轮车上,眼睛四下里瞟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要不三块钱给你么拿走哇,”他说,“我也不是专门骂婶的,是我不对,就当是赔礼道歉,行不行。”
        “哎呀,石头叟这是住啥咧,上下邻村的,”忽然挤进人圈儿里的大社会笑嘻嘻地说,其他人便也劝和着说不值得,甭叫唤兰。
        “我亥你说,你哪怕说我呢,我也不跟你计较,可说她不行,你知道不知道。”他指着那个小伙子说。
        “知道了,知道了,他也头一回出来,”大社会打着圆场说,“还是个孩子呢,大叟甭跟他计较兰,婶了不是想买那几个青椒呢么,婶了说三块那就三块……”
        “那个孩了好像跟大社会女人有亲戚呢,”他手里提着那个装着七八个青椒的袋子,在那个土坡下面停下来等她。
        “嗯,我那会儿说的是连那个茄子给他三块钱,”她说,似乎仍然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俊俊这是干啥去呀?”她突然冲着他身后问道。
        他回过头去看到俊俊正从那个土坡上下来。
        “寻寻我爹去。”俊俊说。
        “又给你爹做好饭兰?”
        “嗯。”
        “你爹在麻架馆儿呢。”他告诉他说。
        “嗯,知道兰。”俊俊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他发现俊俊已经比他爹都高了。
        “俊俊可是个好孩子,”女人感叹说,随即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吃过了饭,他靠着被子躺在炕上,阳光如水般在他的身上淌着,他觉得自己的就要融在这温暖之中了。他点了一支烟,并不着急地抽着。
        继续又睡着了,继续每天中午都要睡午觉,这真是一个好习惯,他想。电视机不再震天响了,它也休息了。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把它砸烂,可他又不敢,尽管他备受它的折磨——不,折磨他的不是电视机,电视机又不是活物,它不会折磨人的,它本来是用来给人带来欢乐的。他不敢把它砸个稀巴烂,他不知道若是那样做了的话继续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不愿意去冒那个险。
        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他的猫从窗子上那个专门给它留的洞口钻了进来,它踏着无声的步子不急不缓的来到他的身边,在他身上蹭了蹭,还伸了一个懒腰。它爬上了他的胸脯,在那里卧了下来,他顺着它的毛抚摸着它,它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了。
        “掐死他吧,掐住他的脖子,使出你所有的劲儿来,这样你就解脱了,你的生活会重新充满希望,去哇,不用思么兰,我知道,你早就想这样做兰,也早就应该这样做兰,这将是最好的结局,去哇,去哇,伸出你的手来,对,去哇,去哇……”
        “不,不,他会醒来的,他比我有劲多兰,他只要稍少儿一用力就能把我推到一边去的,或是推到地上去,他会发狂的,他会发狂的,他,他,我不知道到那时他会怎么对我,我不能冒险,不能冒险。”
        “不,不对,在你的内心里你是渴望冒险的,你渴望冒险,渴望生活发生重大的变化,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兰,我知道,因为我就是你,再说这也算不上冒险,只是你不清楚你有多大的能量,你总是以为自己老兰,你总是自我麻痹,你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能量,去哇,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要不就用裤带,勒住他的脖子,一直往后拽,不管他如何挣扎,你都甭松手,去哇,去哇,不要磨磨唧唧跌兰,你要像个男人一样。”
        “你要像个男人一样。”爹也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不,不,那样做是杀人,那是犯罪的,我不能那样做,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你看,你把你的裤带都抽出来兰,去哇,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意义,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个错误,他会投胎的,下辈子他会做个正常人的,你本该在十年前就这样做的,可你没有,去哇,甭让他再在这个世界受苦兰,去吧,没有人会在意的,没有人会来责怪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吧……”
        你向前爬去,向着他的那个方向,你手里紧紧地抓着那跟皮带,你手里冒出的汗把皮带都濡湿了,你向前爬去。
        “你要像个男人一样。”爹说。
        “爹,你看着我干啥呀。”继续说,“你咋兰,咋你的头上那么多汗呀,来,我给你擦擦。”
        他支起身子来,向你伸出了手。
        “你是谁啊,你叫我啥咧?”你说,“你不是俊俊么?你咋躺到我们家的炕上兰?你不是去麻架馆儿叫你爹去兰么?”你有点语无伦次了。
        “哎呀,爹呀,你这是咋兰,我是继续么,我是你儿子呀,我哪里是俊俊啊,俊俊可是个傻子,你看我像傻子吗?你这是咋兰?是不是发烧兰?啊?”
        “我是继续啊,我是继续,”他说。
        “就叫继续哇,”爹说,爹看着被卷里那个小小的人儿,眼中有欣喜,也有无奈。“继续,”他说,“你就叫曹继续兰,曹继续,笑一个……”
        继续就在后面追着你呢,你看见了,他手里抓着一把铁楸,凶神恶煞的,脸都扭曲了……你能听得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可你已经跑不动了……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嗖嗖地,你不敢回头看,他是要劈了你呀,你跑不动了……
        “又做梦兰?”女人问他。她跨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两根毛衣针,在数针数。
        “梦见啥兰?”她问。
        “乱七八糟的,”他说,“我一直在跑,一直跑……好像是继续在追我,他手里拿着把铁楸,发出吼声,他要劈了我……我就一直跑,然后就醒来了。”
        “你看你宁出了一头汗兰,咋么吓得尿到裤子上?”
        “你要像个男人一样。”爹说。
        他什么也没说,他匆匆忙忙地下地去了,他要上厕所!
        电视机发出的声音震的他的耳朵嗡嗡地响,他趴在被窝里抽烟,他女人坐在她的被子上打毛衣。继续也坐在被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炉子里隆隆地响着。
        “给我打的?”他问她。
        “嗯。”
        “不是有的穿呢么,”他说。
        “反正也没事儿,正好有拆下来的旧毛线,我看那点线挺软和的,等再给你买点新线,和这点儿旧的掺和起来。”
        他歪过头去看着她,他又想起她的那两个像小肉袋子一样的乳房。他笑了起来。
        “傻笑啥呢,”她说,“哎哎,你看——”她指着继续那边,竟说不出话来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他看到继续侧身躺在那里,身子蜷缩着,胳膊抽搐着,嘴里吐着白沫。他的脸朝着他们,眼睛里一片白茫茫的。
        他的胳膊还在抽搐,一伸一伸的,像是努力想要够到什么东西似的。
        过了有五六分钟,他才停止了抽搐,他扔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下地取了毛巾,他先是用手推了下继续的头试探了一下,继续还是一动不动。他靠近过去,用毛巾给继续擦了擦嘴上和沾在衣服上的白沫。然后他又上炕去了。继续还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
        “这是第四次了哇,这个月,”他说,“他发作的越来越勤兰。”
        “嗯,我听人说发作的越勤离死也就越近兰。”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回到了自己被窝,重新躺下。电视还在叫着。
        他正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感觉到有人推了他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他睁开了眼睛。
        “你看,”她指着继续那边说,“他怎么还是那样啊,都半个多小时了,以前不都是用不了十五几分了就缓过来兰么,咋今儿还没缓过来?”
        他又坐起来,他爬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继续,继续,”他说,没有任何反应。他又加大劲推了推他,还是没反应。
        他颤抖着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又在他的脸上、身上摸了摸。他摇了摇头。
        “早么气儿兰,身了也凉兰。”他说。
        电视不响了,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子外面也是漆黑一片。他只觉得心里像是缠绕着一团乱麻,找不到个头。他大睁着眼睛,睡意全无。
        “哎,”女人叹了一口气。
        他眼前又浮现出她那像两个小肉袋子一样的乳房。他感到他的身子一阵阵地发热,眼看就要烧着了。炉子隆隆隆地响着,他看到一块块烧的通红的炭,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往外溢着汗珠子,就如同人们说的洗桑拿一样。
        他钻进了她的那个被窝里了,他感觉得到,她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着。他紧紧地箍住她,整个身子使劲往她的上面贴,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和她融成一体。
        他终于凉下来了,他和她并排躺在那里,枕着同一个枕头,他们的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口在他胸中憋了多年的气。
        他侧过身子,对着她的脸,像个孩子般在她脸上吹了一口气,接着又吹了一口。他的手又向那两个小肉袋子摸过去。
        “明儿个儿你下城来给他订个薄棺材去哇,”她说,“就像埋小孩孩儿那样埋了就行兰,咋着省事就咋来哇。”
        “嗯,”他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明天过后的日子。
        “睡哇。”她说。把他的手拿了下去,又把他推回到了他自己的被窝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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