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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贵州到“今天”

发布: 2009-1-09 10:35 | 作者: 柏桦



       文学的发展从未曾片刻安宁,正如同一个人试图成长就必然遭受挫折一样,布尔迪厄坚定地认为:一个“场域”在获得了高度的自主性之后,必会出现一组对立的“二元结构”——在主导性的、拥有较高“占位”的位置与非主导性的、时刻觊觎高级“占位”的位置之间形成一种二元对立结构的张力,彼此的斗争构成了“场域”的历史。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当我回顾80年代最初的那段岁月时,清楚地看到了在沉寂的个人生活之外,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诗歌历史正在迤逦展开,那是贵州诗人从来没有放弃对已经取得“主导性占位”优势的北京诗人所进行的挑战和冲击。他们总是以一种强迫症与受虐狂姿态来强调地下文学的起源在贵州并企图以这个源头之争来夺取地下文学场域内的“占位”优势。为此他们以启蒙式的泛政治策略及令人震惊的革命手段塑造了自己的先锋性和传奇性。吸引公众的眼球,营造狂欢效果的黄翔便是最典型的例子。他挥舞着他那如炮筒状的一百多张巨幅诗稿,在天安门前疯狂的呐喊;他率领他那浑身捆绑诗歌(似炸弹)的“中国诗歌天体星团”,如外星人入侵地球一般杀向北京各高校。这一系列令人瞠目的行为,正如他的亲密诗友哑默所说:“黄翔以中国大地上第一代大字报诗人形象奏响了新诗大潮的序曲。”
      
       1941年出生的黄翔,在受尽人间折磨之后,终于迎来了他迟到的光荣。1992年10月英国国际名人传记中心将他和1942年出生的哑默(两人性格迥异,前者似火后者若水)同时收入该中心主持的第10届《世界知识分子名人录》并确认对他们两人作为1992、1993年度世界名人的提名;该中心并同时授予诗人黄翔“世界知识分子”称号和“二十世纪成就奖”。1993年1月由该中心和美国国际名人传记研究院联合发出邀请,邀请他们于当年7月上旬到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参加两中心共同举办的第20届世界文化艺术交流大会。这一年黄翔走出中国,完成了他少年时代就想远走高飞的梦想。而好静的哑默却选择了一直呆在贵州。
      
       黄翔大半生都被惨烈的命运所纠缠,他出生不久就离开亲生父母(父亲是国民党东北保密局局长,母亲毕业于复旦大学英语系),由养母在湖南桂东农村养大。由于出生“剥削阶级”,黄翔仅勉强念完小学,从此便随养母干起了繁重的农活。他8岁时的某一天从乡间一口水井里捞出死鱼,结果被人当场抓住,认为有投毒之嫌,即被五花大绑、当街示众、关进牢房、差点判刑,后经化验,发现水中无毒,才得以释放。如按弗洛伊德的说法,这一天的童年经验对黄翔来说是致命的,他后来的恐惧、疯癫、被迫害狂都与这一天的精神创伤有关。从此他的命运真是与众不同,离奇古怪了。
      
       1956年,黄翔15岁时,他的一个叔叔把他从桂东接到贵阳,在一间工厂当学徒。几乎就在这一年,他开始亡命于文学,尤其是诗歌,当然他也开始经历上百次的诗歌投稿退稿的厄运。
      
       1959年3月的一个夜晚,黄翔在茫然的激动中辗转反侧,幻想着遥远的世界及新奇的生活,他爬上了一辆火车,远去大西北,他不停地做着精神分裂症式的白日梦,总认为有一位“穿着红衣裙的牧羊姑娘”会在歌声中出现并爱上他。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张逮捕证,其罪证是“畏罪潜逃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企图偷越国境逃往苏联”(据我所知,当时许多青年都有偷越国境的念头,好些人还付诸实践,我当时所在中学就有几个中学生如此做过)。接下来,黄翔被“劳动教养”3年,之后,成为一个“黑人”,在社会上流浪,露宿街头并在漫长的饥饿线上挣扎,后来在一家小煤窑里找到一份拉煤的工作。
      
       1966年,文革爆发,那时已在一家茶场工作的黄翔又遭抄家,因从他手稿、书信中发现其“恋爱信件”中的诗歌流露出绝望的痛苦,即被判为现行反革命,关入拘留所。就在这时,他的妻子生下一个男孩,这男孩似乎也是“有罪的”,很快病倒了,由于医院拒绝为反革命的儿子治病,孩子不久死去。此时的黄翔崩溃了,接着被送进精神病院,医生对他进行了麻木神经的痴呆性“政治治疗”。
      
       从这个小传中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写于1968年的《野兽》一诗的愤怒激情:
      
       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
       我是一只刚捕获的野兽
       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
       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
      
       这首诗可以当作黄翔一生的真实写照,同时它也获得了普遍的历史意义。此诗虽从自我经验出发,却与文革的语境完全吻合。这证明了一个道理:一个一流诗人在书写个人命运时,他也就书写了一个时代的命运。因此,该诗被公认为是文革这一历史关节点上的早期中国地下诗歌代表作。
      
       同样是上世纪60年代末的某一天,资产阶级出生的诗人哑默从贵阳一个古旧深黑的门洞中走出,独自来到郊区一个叫野鸭塘的地方,这里的农民收留了他,让他在此地公社的一间小学任小学教师。哑默的诗歌写作开始于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他的名字也逐渐开始在贵阳地下文学小圈子内流传。
      
       很快,野鸭塘成为一个诗歌重镇(北洋淀几乎与此同时也成为北方的一个诗歌重镇,北岛、芒克、多多等人曾在那里聚首并催生了后来的“今天”),各色人物在这里进出,有诗人、画家、演员、音乐工作者,这个沙龙被黄翔取名为“野鸭沙龙”,诗人们在这里谈论政治、文学、哲学、艺术。其实这类地下沙龙在当时的中国到处都是,如我出生的重庆就有两个以陈本生、马星临各为其主的沙龙,北京有徐浩渊的沙龙,北岛、芒克的两个沙龙,南京有顾小虎的沙龙,上海有朱育琳、陈建华的沙龙……但许多沙龙都被无声无息地埋没了,犹如一代又一代被埋葬的中国地下诗人(稍有夸张,但是事实),唯有北京和贵州这一对双子星座临空闪耀,夺人眼目。
      
       黄翔写过一篇让我一读之后终生难忘的文章《末世哑默》,该文是我读过的众多同类文章(描写地下文学的文章)中最震动我心的文章,地下文学的传奇之美被他描述得令人惊叹,直叫人想回到那个时代去重新生活一次:
      
       早年的时候,哑默在野鸭塘的房子是个独间。在我的记忆中窗口栽着一棵仅有几片嫩叶的小树,或一蔟美人蕉。日照中影子投入房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哑默气氛。房间里有一架小床,靠床的小茶几上总是整整齐齐地撂着一堆用彩色画报纸包着的书。这些书是哑默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惠特曼、泰戈尔、罗曼·罗兰、斯·茨威格和早年的艾青。还有普里什文、巴乌斯托夫斯基。后来又挤进了意识流大师伍尔夫和普鲁斯特。靠墙的一角堆着几堆《参考消息》,从桌子一直堆齐天花板,颜色多半早已发黄。在文化大革命前后的那些年代,哑默就从这些报纸的文字缝隙中窥探“红色中国”以外的世界。有时一小点什么消息就会让他激动不已。如肖洛霍夫或帕斯捷尔纳克先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一小则报道。……当尼克松访华、叩击古老中国封闭的铜门时,他同他的朋友们兴奋得彻夜不眠,在山城贵阳夜晚冷清清的大街上走了一夜。他们手挽手壮着胆子并排走(这在那种年代是要冒风险的,这种行为立即视为“异端”,若被夜间巡逻的摩托车发现,就要被抓起来)。青春的心灵跳动着梦。他们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仿佛中国已打开对外开放的大门,一个崭新的世纪已经来临。……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带着我的处女诗作《火炬之歌》(我的《火神交响诗》的第一首,写于1969年)闯进野鸭沙龙……我第一次朗诵《火炬之歌》的那天是个夜晚。屋子里早已坐着许多人。我进来的时候,立即关了电灯。我“嗤”地一声划亮火柴,点亮我自己的一根粗大的蜡烛,插在房间中央的一根独木衣柱顶端。当蜡光在每个人的瞳孔里飘闪的时候,我开始朗诵。屋子里屏息无声,只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许久许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才发现整个房间还没有人从毛骨悚然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我这才听到街上巡夜的摩托车声。[1]
      
       以上这段文字颇富时代现场感。如同闻到某种特殊的气息一样,我闻到了那个时代特异的思想、生活的核心与细节以及早期贵州诗人的隐密之美。但隐密的美注定要以一种黄翔式的“血啸”面目出现,它注定要疯起来,这“疯”出现在1978年10月10日。这一天,黄翔带着几个帮手从贵阳杀至北京,如他自己所述:“一百多张巨幅诗稿卷成筒状,如炮筒,如沉默的炸药,如窥视天宇的火箭,我抱着它上了火车、扛着它进了北京城。……我之所以选定北京,因为在那儿,立于天安门广场。撒泡尿也是大瀑布!放个屁也是惊雷!……墙上出现了一把我自画的火炬。接着,两个谷箩那么大的字‘启蒙’赫然显现。接着,是我亲自奋笔疾书的《火神交响诗》……街上的交通马上被堵塞。我应群众的要求即兴朗诵。在手挽手地围住我、保护我的人群中,我只有一个感觉:一个伟大的古老的民族的肌肉正在我周围重新凝聚。我第一个人点了这第一把火。我深信,我一个并不为世界知晓的诗人,在北京街头的狂热的即兴朗诵,远胜于当年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朗诵于民族广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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