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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昔少壮时

发布: 2017-6-08 16:00 | 作者: 张隆溪



        从1960至1963年,是我在成都二十八中(后来又称金河中学)读初中的年代,现在回想起来,竟已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晋代大诗人陶渊明在五十岁左右作杂诗数首,其中有句说:“忆昔少壮时,无乐自欣豫。”古人五十岁好像就感觉已很衰老了,而我现在早已过了六十,却仍不喜忆旧,仍有很多事要做而且可以做,也在想做也能做的事中得到满足,甚至颇有点“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之感。不过今年适逢初中时的母校百年校庆,我恰好在五十多年前在母校读书,便想起渊明那两句诗来,觉得用“无乐自欣豫”来形容我那个年代同学们的状态,颇为贴切。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和现在似乎是两个不同的时代,甚至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那时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一般人家也没有电话,生活都很简单。由于物资困乏,最基本的食品如米、油、肉、糖等,都是定额分配,要凭政府派发的粮票、油票等各种票据才能购买,只有婴儿和一定级别以上的干部才可以喝牛奶,连穿衣买布也要布票。现在中国到处可见的超市,在当时是完全不可想像的奢侈。那时人口不能流动,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很少有旅馆,只有政府机关的招待所,必须凭单位介绍信才可以登记住宿,压根就没有旅游的观念。少数人可以有一辆脚踏车,但绝大多数人都是乘公车或步行,行动范围也就很有限。在严酷的越穷越革命的意识形态控制下,任何物质享受和快乐都是被压抑、甚至认为可耻的观念。所以那时候大家穿的衣服大多是灰兰或草绿,连年轻女性的衣服也很少艳丽的色彩。那时的生活毫无乐趣可言,然而我们毕竟是初中学生,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想象力和充沛的生命力,所以也自有我们简单的愉悦和欢快。
        我在小学时,对绘画极感兴趣,到初中则在绘画之外,对文科的其他课程也产生兴趣,尤其喜欢外语。在二十八中读书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那时每班成绩前三名的学生可以得到铅笔以为奖励,我记忆中好像从来不用自己买铅笔。虽然进初中才开始学英语,但我进步很快,不久就不仅超出课程进度,而且自学俄语,后来甚至买了俄文的德语教科书,自学起德语来。我们那时候没有丰厚的物质条件,没有多彩多姿的文化生活,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自欣豫”的途径就多是内在的追求。我有极大兴趣读书,很喜爱中国古典诗词,也喜好外语学习。成都是个有深厚文化积淀的古老城市,有很多人爱读书,好深思,对传统文化和海外新知充满了求知的欲望,还有像杜甫草堂和武侯祠这样充满厚重历史感的地方,无形中给人以文化的熏陶。
        我很感谢我的中学老师们,不仅我的班主任老师对我很关爱,教美术的李老师也很喜欢我。1963年我初中毕业时,在重庆的四川美术学院附中到成都招生,李老师主动替我报了名。我那时兴趣已经不全在美术,而希望继续考高中,将来读大学。由于李老师的敦促,我还是去参加了绘画考试,却没有去体检,但美院附中却录取了我。因为我上初中时,父母亲都相继去世了,我姐姐就像是家长,于是美院附中的老师们就去找我姐姐谈。姐姐是八一小学老师,我们姐弟三人,我最小,姐姐、哥哥都没有读过大学。美院附中只是中专,不是大学,而我中学成绩很好,所以姐姐说我将来一定要读大学,坚持不肯让我去美院附中。这当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虽然我因此没有走上美术的路,我还是很感谢李老师,感谢他对我的赏识。在二十八中的老师当中,我最感激的是英语老师潘森林先生。我并没有上过潘老师的课,但因为我在那几届学生里,英语成绩比较突出,他就留意到了我。初中毕业后我到成都九中(今树德中学)唸高中,高中毕业刚好遇上文革,1969年又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在乡下种田三年。就在我下乡之前,很偶然在街上遇见潘森林老师,记得他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戴着一幅黑边眼镜,说话时语调比一般人略高而清朗,语音很好听。他知道我要下乡,去德昌县山村落户,就告诉我说,他家里的藏书基本上被红卫兵抄走或烧毁了,但不知何故,有两本书没有被发现而劫余尚存。他说,就把这两部书送你带到乡下去读吧,留在我这里,说不定哪天又会被抄走烧掉。文革时打倒封、资、修,把中国传统文化、西方文化和苏联东欧文化都一概扫除,所以到处焚书,图书馆或封存或遭破坏,在这种情形下能得到两部英文书,实在弥觉珍贵,而且说明潘老师不仅记得我,关心我,也完全信任我。他送我的恰好是两部极好的书,一本是曾在燕京大学任教的A. E. Zucker教授编著的希腊罗马文学英译选读,1930年代在上海商务出版,其中包括古希腊荷马史诗、柏拉图对话、索佛克勒斯悲剧《俄狄普斯王》、罗马史诗《哀尼阿斯记》以及罗马喜剧等多篇作品。另一本是William Swinton编著的《英美文学选读》,1880年在纽约出版,前面简要介绍各种修辞手法,然后选了从莎士比亚到赫胥黎一共四十位作家的名著选段,详加分析,使学生得以理解文学文本的妙处。这两本书在乡下陪伴我三年,我也一页一页从头到尾反复细读,从中对希腊罗马文化的基础和英美文学的精髓,都得到相当程度的了解。这两部书使我的英语水平有大幅度提高,也引起我对西方思想文化的兴趣,更为我后来整个生活的改变奠定了基础。为此我永远感怀潘森林老师,尽管他没有在课堂上教过我,但他给我的书却成为我自学最早也最好的教材。
        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教过我的老师大概多已作古,连我自己也已进入耳顺之年。回想起五十多年前在二十八中(今称树德协进中学)那三年的岁月,不禁感慨系之。尽管那是生活较为艰辛的岁月,可是在我人生的旅程中,那又是开始确立一定方向的关键时刻,是由少不更事的懵懂逐渐走向成熟的阶段。今年乃母校百年华诞,常言道“百年树人”,在一百年里,母校以德化人,培育了众多英才,当年在学校经历过的一切,也许看似平常甚至琐碎,但回想起来,却在我们每一代学子和每一个人身上,都留下深刻的印迹,都为我们的成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对母校、对教育过我的恩师们,致以深深的敬意。
        2013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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