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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贵州到“今天”

发布: 2009-1-09 10:35 | 作者: 柏桦



       
       今天派诗歌中的爱情观与俄罗斯“白夜”式的爱情观有相通之处,但也自有一番特别的中国语境(关于此点我在许多文章中专门谈论过,感兴趣的读者可去阅读我发表在《江汉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的论文《“今天”:俄罗斯式的对抗美学》以及我的《水绘仙侣》一书中的第34条和68条两个注释,在此就不再展开了)。它确定了整整一代正当青春并渴望爱情的青年们的爱情感受方式和表达方式。正如张枣曾对我说过的:“北岛的《黄昏?丁家滩》使大学生们懂得了谈恋爱时如何说话。”在一个阴雨天,我和张枣——两个幽暗而亲密的吸烟者在重庆歌乐山下为这首诗的每一行所叹息、所激动。我们那时就如同布罗茨基一样:“确信审美力有赖于前辈。”
      
       北岛的一系列抒情诗最能代表那个时代年轻的心之渴望。他安慰了我们,也焕发了我们,而不是让我们沉沦或颓唐。“以往的辛酸凝成泪水,用网捕捉我们的欢乐之谜。”仅这《雨夜》中的二句就足以激起几代人的感情波涛。它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当时的“伤痕文学”,这两句不但足以抵上所有的伤痕文学,而且是更深地扎向伤痕的最深处。它的意义在于辛酸中的欢乐之谜,只有辛酸(或伤痕)是不够的,重要的是辛酸中悄悄的深刻与甜蜜和个人的温柔与宽怀,甚至要噙满热泪,胸怀欢乐去怜悯这个较为残酷的世界。《雨夜》又一次体现了北岛抒情诗的伟大性之所在,它与俄罗斯式的抒情是相通的。《雨夜》寓意了社会主义国家里一个平凡而真诚的人的故事,一个感人而秘密的爱情生活故事,当然也如同帕斯捷尔纳克的《白夜》一诗那样是关乎对抗的故事。这故事如一股可歌可泣的电流无声地振荡了每一个读者的心,唤醒了他们那沉睡已久的麻木生活。《雨夜》当之无愧是70年代的“娜娜之歌”,是中国《泪城》。
      
       相比之下,毛泽东时代越消解个人生活,个人生活就越强大,个人生活的核心——爱情就更激烈、更动人、更秘密、更忘我、更大胆、更温情、更带个人苦难的倾诉性、更易把拥抱转变为真理。正如帕斯捷尔纳克所吟唱的“天色破晓之前已经记不起,我们接吻到何时为止。”“拥抱永无休止,一日长于百年。”以及他在《日瓦戈医生》中所塑造的娜娜,这一完美女性的真理形象,那近乎圣母玛丽娅的形象。在娜娜身上,他倾注了他所有的理想、抱负、热血、眼泪和美。他对娜娜所进行的无限的幻美使他摆脱了可厌又可怕的人间生活。这一点似乎证明了杰姆逊所说的第三世界文学都是“民族寓言”的文学,即爱情这个很私人的题目变成了对集权的反抗,对压抑的突围。这里的娜娜如此,《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萨宾娜如此,北岛《雨夜》中“血的潮汐”亦如此。
      
       而另一些话,另一些黑夜中的温柔细语,另一些乌黑的卷发和滚烫的呼吸在北岛的“雨夜”中歌唱,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念出这些我们记忆中的诗行(而不是戴望舒的《雨巷》):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小窗前
       唤醒记忆
      
       出奇不意的“铁条”,我们生活经验中一个熟悉而“亲切的”词汇,在这里,它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极乐(beatitude)刺入我们欢乐的的心中。
      
       “铁条”和爱情和受难和我们日常性的束缚和“伟大的”政治纠缠在一起。这样的抒情诗(或爱情诗)当然会在人们的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这“雨夜”中的“铁条”正好就是人们内心珍贵的铁条、幸福的铁条,它已升华为一种普遍的英雄象征——当一个人即将成为烈士时,他会含着这个象征(或这个崇高的微笑)从容地面对死亡。
      
        “娜娜式的”爱情或“雨夜”式的爱情成了社会主义国家被压抑的人民心中至高无上的偶像(这压抑指60-70年代),一个我们自己才能理解的神话。即便象赵一凡这样研究西方后现代的学者,也会在哈佛大学的学生咖啡厅里,随着“娜娜之歌”的插曲开始他“昔日重来”的精神漫游或“用网捕捉我们的欢乐之谜”的漫游。但这个神话,宇文所安认为是应当避免写出的。他说:“这种伤感正是现代中国诗坛的病症,较古典诗歌中令人窒息的重荷更为不堪忍受的欺骗。在现代中国,这种病症出现在政治性诗歌中,也在反政治性诗歌中出现。”[9]真的应当避免写出吗?其实这是一首具有典型中国社会主义政治现代性经验的诗歌,它有着十分特殊的中国语境,而这个语境是宇文所安绝对不能理解的。另外,还有一个重点必须指出,即“政治性”是中国文学和诗歌自古以来的一个深远传统。吉川幸次郎也反复说过:“中国文学以对政治的贡献为志业,这在文学革命以前,即在以诗歌为文学中心的时代就已是这样。诗歌的祖先《诗经》是由各国的民谣及朝廷举行仪式时所唱的歌组成的,后者与政治有强烈的关系,自不用说,前者也常常有对于当时为政者的批判,这成为中国诗的传统被一直保持下来。被称为伟大的诗人的杜甫、白居易、苏东坡等,也是因为有许多对当时政治持批判态度的作品才成为大诗人的。一般来说,陶渊明、李白对政治的态度比较冷淡,但大多数的中国评论家又说,其实二人都不是纯粹的不问世事的人,他们也有对当时政治的批判或想参与政治的意图,这是符合事实的。当然,这并不是说没有只写个人情感的诗人。但这些都是小诗人,不会给予很高的地位,这是中国诗的传统。”(吉川幸次郎:《中国的文学革命》)因此,我认为,讨论北岛早期诗歌的政治性,应该将其置于这个伟大的中国传统中来进行,而非简单的否定。  
       
       今天派的诗歌形式与俄罗斯的现代诗歌形式更相契合(虽然也受了一些西方诗歌影响)。俄罗斯的现代诗与西方的现代诗是不同的,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斯塔姆、茨维塔耶娃,他们写的不是西方所谓的“世界主义诗歌”,而是有一个鲜明的苏联社会主义背景。他们首先要用诗歌解决个人生活中每天将遭遇的严峻现实政治问题,为了突破“政治”、歌唱自由,他们不惜用尽一切“细节”、一切“速度”、一切“超我”,象一只真正泣血的夜莺。西方诗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已超越了政治而专注于最普遍、最基本的人性本身。正如一位作家所说:“帕斯捷尔纳克是苏联的作家。而索尔?贝娄不仅仅是美国作家,也是全人类的作家,他越过了地缘政治这一概念,在作品中表现出了对全人类的所有人性问题的关注、理解和同情。”而今天派的背后同样有一个社会主义背景,俄罗斯诗歌自然而然成了它的姐妹。从这一点上说,今天派是那个时代的必然产物。勿用置疑,同样的内容、同样的背景,当然就采用同样的形式。
      
       时至今日,当我们回忆起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今天派最活跃的那段历史时,我们仍然不觉惊叹:今天派带给我们的神话是罕见的,也是永远的。它通过几个人,一些诗就完成了对一个伟大时代的见证。
      
       而今天派之后的中国诗坛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诗是作为一种已经完成的社会华丽仪式和庄严仪仗而创造的。只有在这样的社会中,光荣才会有它应有的地位。”(马拉美)中国诗歌在经历了今天派诗人的“华丽仪式和庄严仪仗”后,它的光辉暗淡了、陨落了。“我们这个时代,诗人是对整个社会罢工了。”(马拉美)早在19世纪末,马拉美就宣告了这一点、预言了这一点。也正如W?B?叶芝所说:“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今天的诗人只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或一个孤独的掘墓人,要不就是一个高科技时代的“笑话”或一个20世纪最后的堂?吉诃德先生。
      
       [1] 黄翔:《末世哑默》,民刊《大骚动》,1993年第3期。
       [2] 黄翔:《狂饮不醉的兽形》,民刊《大骚动》,1993年第3期。
       [3] 多多:《1972—1978:被埋葬的中国诗人》,《中国新诗年鉴》,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
       [4] 刘翔:《那些日子的颜色——中国当代抒情诗歌》,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
       [5] 钟鸣:《旁观者》,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
       [6] 崔卫平:《收获的能是什么》,《作品》,2003年第10期。
       [7] 布罗茨基:《从彼得堡岛斯德哥尔摩》,王希苏、常晖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0。
       [8] 马克·斯洛宁:《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9] 宇文所安:《何谓世界诗歌?——对具有全球影响的诗歌之期望》,《倾向》,199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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