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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桥

发布: 2012-2-23 20:20 | 作者: 陈家麦



        珠珠说
        珠珠是我的化名,阿满说那是艺名,我的真名只有我老公知道。他们来找我不在乎这些,是为了办那事,就像肚子饿了上我这儿匆匆吃下一份盒饭,付了钱抬脚走人。每晚,最忙时有七八位客人,但我只关心完事后该得的东西,就像及时交出一件件手工织好的毛衣,拿到我该得的那份报酬。这份报酬我是明码标价的,所谓先小人后君子。当然,我尽量让客人满意,这是应该的,但我不会拿性命当儿戏,后来,我对阿满算是破了例,那是我对他有了好感。至于我不能让部分客人得到满意,或完全满意,很大的原因在于这些客人自身,他们为此有点生气,这可不能怪我。这样的客人付了钱后往往会有点委屈,物所不值的样子,我照例会劝慰一番,就像小孩子一样,面对受挫需要大人们的鼓励。这样的客人往往一去不回头了,但阿满则是例外,跟这些人似乎有点不同。
        阿满也有过失败,他把失败归于自己,所谓责人先责己,我喜欢这样有涵养的客人。办事当中,有些客人会出于礼貌,顺便问及我名字,可能觉得我终归不是一件物 品,多少也算是有活气息的女人。阿满跟我头一回做事时,就这样问了,我说了,珠珠。他笑了笑说,是艺名吧。这是废话,我也懒得解释。这种事会越辩越黑。后来,我跟他说了自己的真名,还拿了身份证给他看。他反而说,没必要。人有时真奇怪。他是使我没能坚守底线的第一个男人,当然开头还得照规矩来。有些事需要时间,就像熬粥一样,熬得越久会越稠。
        头一回碰上他,只记得他酒味很大,苍蝇闻了都会醉倒。当然,酒味大的不止他一个。
        那是下雨天。这个地方到了春去夏来时雨水特多,当地人管这叫梅雨天。这种天气差不多坏了我的生意,天上不时漂来一团团黑云,集结在小城上空,黑云重了,压了下来,掉下一根根绣花针似的斜雨。
        公园里没几个人,他倒是风雨无阻似的,也打着伞,在我周边遛来遛去,又不时回望一下。看来,他也离不开我,就像一块铁皮被中心磁场吸住了。
        很快,我判断出这人对我有兴趣,大概是个胆小鬼,又饿得发慌。我假装往前面的长廊中轻移莲步,又隐入小花坛内。这里种了棕榈树、小香樟、玉兰,是一丛小树 林,边上铺有草坪,相对隐蔽,对于这种人会起到诱敌深入的作用。我站在月光映照的树荫下,不用回头看,就感到他向我靠拢,就像一团热气在游来。
        一个男人向另一个女人靠近,有点像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当然我得主动点,回转身来,电了他一眼。他瓮声瓮声地,是压低了声的缘故。问起价钱,然后让我先走,他跟在我后头,保持十步或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凭直觉,这种男人是喝了酒才有这份胆量,这是我最不喜欢接待的客人,但我感到这个客人似乎跟别人有点不一 样,这么说吧,属于有点害羞类的,这样的男人往往有教养,似乎受到某种戒律约束,又忍不住起来挣脱锁链。后来交往起来,还真的发现,他身上跟别的男人的确有不同之处。反正是我心里喜欢的一类。
        领他进了房。他称赞我这里独门独院,言下之意是比较安全。这其实是大多客人说过的。这说明我当初选址不错。房东是个当官的,我第一次来看房,听到巷道里有 人喊他“高局”,宾主之间热烈地握一下手。张局住在别处,一年中我打手机约他一次,为交租金,地点由他来定,第二年他定在国际大酒店的888包房。我听到了里面乱哄哄的声音。他在包房外收了钱,数也不数,就装进软皮包里,带上门,前后不到半分钟,加起来只有三句短话。我就像一份秘书刚起草好的报告,当中出现一个无关紧要的字,被领导红笔一勾,给删除了。之后,再也见不到了。张局似乎很不在乎这点小钱,而我倒在重合同守信用,觉得预交了一年房租金,这三百六十日才住得踏实。好在房东不在乎,或者说从不过问我租房的另有用途。
        开始正式在房里接待这位酒鬼了,不可怠慢任何一位客人,除非客人太过分,包括眼前这位客人嘴里传出的酒气,虽然令人恶心,然而我不可表露出不满,因为我是服务人员,他花钱来享受,就当服侍皇帝一样。
        我拉上窗帘,一切按流程来熟练操作。这个客人有点急,呼吸气重,他催我快一点。我正在用洗阴液清洗一下自己,这是我工作前的良好习惯,说穿了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客人负责。
        他说,能否不用“中央一套”?倒把我逗乐了。这种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人还有点搞笑,我喜欢有幽默感的男人,这样使我工作起来轻松。
        我说,我可不敢也犯不着来冒这个险,这也是为你及家人考虑。
        他“嗯”了下,似乎有点不高兴,又很服从纪律。他咕哝道:安全关系你我他嘛。这话让我想起了红绿灯前的一句标语。
        能否换一种灯光?他说。
        我把白炽灯关了,换了红灯。
        又让我把灯光调暗点,调到墓地里的一缕鬼火似的,他满意了,我也顺便舒了口气,就像播种子前先耙好地。来的客人对灯光的要求不一,有人喜欢亮亮的灯光,似 乎要把灯光也弄得很饿。他是属于喜欢暗中办事的人,这种鬼火一样的效果,使我想起七月半夜里给先人烧纸钱。我喜欢对到访的每位客人,以及办事途中,作种种比喻,当然这些都放在自己心头进行。这样一来,这项工作让我感到不很机械,就像抬石头的人要哼起号子,或是来点荤段子,才让人不觉得吃力。
        他眯起了双眼,似乎老拳师在运气发力。结果,进去了没一会儿,很快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想再次鼓足干劲,可那球蹦达不起来,反而退回到球门,又踢不进去,弄得想进球的他直冒汗。
        你哪来那么多汗?我让他放松点,但他呼气加急,倒弄得我房里的空气像是供应不足似的。他是第一次参加球赛吧?看来又喝得太醉了,有力使不到位的样子,那球总不听他指挥。
        他没动静了,坐了起来,责怪自己,就像拿着一根无形的鞭朝自己抽打。我拿纸巾替他擦汗,他说,该流的东西不流,不该流的拚命地流。
        我“噗”的一声笑。这人真逗。
        我怎么有点同情他?还带有关心的成分,天知道。让他再试一次,他还是眯着双眼,可这回连门槛都进不了,浑身汗涔涔的。
        我让他打个盹。就像《动物世界》里的一种动物,得完成一次短暂的冬眠,然后还春回来,走到冰雪融化的河边,大口大口喝水,那瘪肚子慢慢地像吹汽球一样,鼓 胀起来。我像个会催眠术的巫婆,他受到某种暗示,闭起了双眼,可双手开始在我身上游动,之后力量加大,似乎那双手变成探测器,能在黑暗中找回他丢掉的金 子。过了一会儿,他可能觉得满世界再也找不回自己了。他下了床,说算了,连声叹气。仿佛一名屡打败仗又侥幸捡命回来的军士。
        他的扫兴,慢慢传染给了我,似乎两个小伙伴一起玩弹弓,虽然是他不小心打碎了邻居家一扇玻璃窗,可我也得该承担连带责任。我让他下次来,可别喝高了。
        这种说法,使他激活了点精神,仿佛找不回那件宝物,是喝多了酒惹的祸,而不是别的原因。他付了账,浮出一丝笑,说:来日方长。
        他稍垂着头走出房门,很快加快脚步,像战犯获得了赦免、减刑。
        我关上门,就把他忘了。我没必要记住每位客人,即使在街上遇上了,也装作不认识,除非客人主动跟我打招呼,这是规矩,按时兴的说法是职业道德。后来,他跟 我说他每晚在公园散步,看到过我。我说,也看见了他。其实,我早忘了他,他只不过我的一个匆匆过客,我没必要记住每一位顾客。
        他第二次来找我,仍是下雨天。
        这回,我有点回想起来了,似乎从瘪谷堆中捡出一粒滚圆的谷子。
        他还是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还是在公园里人少的时候,才来了胆气。
        等他靠近我时,我闻出了酒气,恍惚想起了不久前有位爱眯眼办事的人,就是他,大概隔了三四天了吧?对,是这位,爱害羞的,爱唉声叹气的……
        这回,他酒气不大。他说,大概喝了六成。似乎留下四成是有备而来的。
        捡出了这粒“大谷子”后,我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就像难得下乡的放映员,把断了一节的电影胶片重新粘连上了。未等他吩咐,我就把灯光调暗了。
        他眯起眼,似乎一脚把球踢进了门。接下来,勾球、运球、发球,动作如行云流水。我对自己的这种解说词感到满意,是我从电视里的足球名嘴那儿学的。
        他进展顺利,我给他来点喝采声,用那种小调一样的哼哼声,表示出对他征途中的赞美,就像一员长跑健将,需要沿途有拉拉队。他一路顺畅,如同足球前锋完成了一个个动作,最后凌门一脚,射球进门的刹那间,连球带人进来,险些破了球网。
        一场精彩的足球赛结束了,他仿佛来到了领奖台。浑身汗水,这次是冠军的汗水,是报了一箭之仇的狂喜。胜利,感动,自信,又有点遗憾,似乎嫌我的房间没足球场大,而只有我一人,既当裁判又当颁奖官员,还兼拉拉队员、观众、粉丝。给他清洗时,他吻一下我的脸——该不是把我当作冠军的贤内助了吧,所谓功劳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我俩都有点高兴,可能高兴的目的有所不同。
        他像出了大力得到了很好的回报,神情有点困倦,又有点兴奋,想休整一下却又睡不着。似乎在农忙抢收抢种,到了晌午的间歇,吃着老婆送来的酒饭,需要跟人聊着农事。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拿出了两根烟,分出一根递来,要与我分享劳动成果。我摇摇头,他赞了我,还说我跟她们不同。
        我明白她们是谁,又假装糊涂。她们是谁?你是不是有很多的她们?
        他连连摇手,又呵呵地笑,这种笑本想是全部绽放的,可又部分打开,似乎是成人不该表现得太孩子气。我就不追问下去了,怕是触犯了客人的好心情。这种对话效果不错,得讲究火候,该露的要露,该藏的要藏。
        付了钱。他问,能否一起过夜?过夜费另加。
        我说,不能,我不住这儿,跟我老公住在另一个地方,每夜必归的。
        他“哦”了一下,要了我的手机号码,说他叫阿满。他走了出来,脚步是如释重负的,似乎往庄稼地里下了死力气,得了一份好收成;割了一天的稻子,从田埂上扛着锄头哼起农家小调往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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