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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三)

发布: 2009-2-06 08:20 | 作者: 陈谦



       五
      
       屋里极静。
      
       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依群张开眼睛,只见一道细细的亮光从门底的缝隙里照入。依慧的声音轻轻地响过,依群听到她在对母亲说,外面风好大,夜里大概会下雨呢。然后她们就进了不知哪一个房间去做最后的清理。
      
       依群在昏暗的灯影里,下意识地屏住了气,竖起耳朵听着依慧她们的脚步声离远。她全身的力气都用来紧抵着身后的那面墙,仿佛它是抵挡这一波记忆洪峰的堤坝。依群最后连头也靠上去了,脸越扬越高,直到听见头发跟墙壁磨出沙沙的声响,头皮一阵发紧,同时背脊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依群忽然张开双臂,身子向前倾倒,一把抱住了蜷起的双腿,将脸埋到膝间。
      
       依群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体会过如此无助的感觉了,这使得她的心有点发酸,甚至有些恐慌。因为感觉到了恐慌,依群一下便镇静了下来。多年的职业历练,已经使依群的心理结构对压力有了习惯性的应对反应,就象一个精心设计的电脑程序,当遇到特定的信号时,不管信号源来自何方,总会有特定的果断处理措施。
      
       依群慢慢抬起头,同时吐了一口很长的气。胸腔里的郁闷,慢慢便消散开了。依群心里有点得意起来。到底是经过那么多风浪的人啊,依群一边想,嘴角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她拢着额前的头发,走着神,眼睛在灯影里发着奇怪的亮光。她忽然有点珍惜起这个夜晚,在她将要走进另一程人生的时候,竟然会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让她独自清理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依群的初夜是在香港度过的。
      
       老德寻到依群家的那一年,到了冬天的时候,依群经历了重重关卡,终于以到美国与老德结婚为由,办妥了去美国的签证。
      
       在八十代最初期,到美国去留学,对大都市里的年轻人来说都还是非常前卫的事情。所以尽管依群一家在依群申办出国手续的过程中采取了最低的姿态,可依群以嫁美国人为由申请到美国去,还是成了她们小城里的头条新闻,一时间引起很多街谈巷议。传闻后来变成了“福利工厂的一个残疾姑娘,嫁了个美国瞎子老头”。倒是依群那些看着她长大的邻里们,都挺为依群感到高兴。他们由衷地说,依群这姑娘善良又老实,吃了这么多苦,老天还真是有眼啊。就是在美领馆,依群的个案也引来了签证官的好奇盘问。她拿到签证时,在领馆外打听消息的人群轰动了,他们简直不能相信,依群这样一个貌不惊人、身体单薄并且没有学历的年轻女子,竟会有出国的门道。“奇招”,“真是奇招”,人们围着手里拿着签证的依群,咂咂称道。依群抬起头,看着广州初冬有些灰暗的天空,心里有点惊讶自己的婚事竟然会让人如此艳羡,不禁也为自己真诚地庆幸起来。
      
       依群的家人,却只是持着送女远嫁的质朴心情。到这时候,依宁已经考上一所技术专科学校;依慧转到了市里最好的一所省立重点中学;母亲树文也开始回到了大学的讲台上。只有依群的命运没有什么起色。她仍然是拖着时好时坏的身体,每天都到那家街道铁器厂去绘图、打杂。现在得到了一个这样的出路,家里每一个人都觉得是放下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他们那时候并不确切地知道美国会给依群什么,可是他们朴素地想,大概总比留下来有机会,而且依群还是去结婚的。他们还是认为,一个女子,有个归宿是很重要的。而老德也在往来的书信里,多次提到依群到美后要给她治病的事情,这更是让母亲树文觉得高兴。老德虽说年纪大了些,可是人很善良厚道,跟依群母亲的家庭又有很深的渊源,将依群付托给他,让人很放心。母亲树文的气色眼见着一天天好了起来。
      
       依群是由母亲陪着上路的。两人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到广州跟赶来接她的老德汇合。她们坐的是那种内陆航运的小客船,硬木板的大统舱里,每个铺位间只有一块小木板相隔。依群在夜里不能入睡,就走到舱外的舷梯旁坐下。江风很大,两岸黑森森的山影时远时近,不时可以看到岸上有些零星的灯火。依群想到了投江自尽的父亲。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现在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依稀地只是记得,父亲每次在幼儿园门口接她时,朝她高高迎开的双臂。现在自己就要远嫁异国,也不知要多少年再会回来,这样想着,依群就不自觉地抓紧了舷杆,久久地发怔着,直到大股的江风灌到胃里,引得她要呕吐起来。
      
       母亲树文一路相随,直将依群送到罗湖桥口。母女两人只是相依着,并不说很多的话。一路当心。母亲树文拍着依群的背,反反复复说,脸上的表情很沉着,只是声音却越来 越不平稳。依群一直忍着泪水,当母亲开始后退时,她终于忍不住捂住嘴,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树文就迎上前一步,摸了摸她的头,说,快别这样,孩子,你只要记住,你是去奔更好的前程啊,你父亲在天之灵有知,会很高兴的。他最爱的孩子就是你。好好上路吧。依群便跟母亲挥别,然后跟在老德身边,走向罗湖出口处。依群印象极深的是,在接近边境的时候,她看到了香港界地那边一个依山的大墓地,也不知是出于什么风俗,在大冬天里,墓地上却到处都是红红的鞭炮屑,远远望去,跟苍凉的乱坟岗对比鲜明。依群的心沉了一下,再转头回去看母亲时,只见母亲身着咖啡色棉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流中。
      
       老德肩背手扛着依群的两三件行李,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牵牢了依群的手。依群不时抬头去看老德。他们那时只能靠非常简单的中、英文交流,所以老德就总是笑,不时使劲捏一下依群的手,或是将大姆指伸到依群的手心里,轻轻地划划。
      
       老德那天穿了一件暗紫红色调的织花毛衣,米色的卡叽裤,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是新理的,虽然有些花白,可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上去体面、文雅。这样的文雅和体面,跟依群习惯了的那种粗糙环境里的文雅和体面,是不一样的。老德举手投足,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总是从容不迫,是一种营养精良、中气十足的气势。依群牵紧了老德的手。老德在夏天离开后,他们主要靠书信联系,因为英文不是特别好,依群的信总是只能写得很简单。现在隔了几个月再次见面,难免感觉有些陌生。可依群心里却觉得温暖、安全。自父亲自杀身亡,依群已经很多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安全感了。现在过去都留在了身后,正象母亲刚才说的,她跟老德去奔一个更好的前程了。依群的心软软地,涌出一股柔情,便自然地挽紧了老德的手。
      
       依群那日穿了一件簇新的粉红色绸面薄棉袄,一条黑色薄呢裤子。因为想到是出国、结婚,经不住邻里大姑娘小媳妇们的怂恿,依群去烫了头发。这样看上去完全是个小媳妇的样子。她因为兴奋,一路走来,脸上竟泛起了红光。依群偶尔从车窗玻璃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恍惚间,都有点真假莫辨的感觉。她从来没敢设想过,她自己真的会有这样的一天,真的做了新娘。
      
       一路转车换车,他们在圣诞夜的傍晚,住进了位于铜锣湾的一个规模不大、但是屋内条件很不错的酒店。
      
       当日香港正在下雨,在雨中可以看到街市各处应节的装饰、彩灯,红红绿绿,明明灭灭,晃着依群的眼。高高的楼群,拥挤繁杂的道路,喧嚣的市声,衣着奇异的行人,都让依群紧张不安。这就是香港了,依群闭上了眼睛,心跳加快起来。
      
       他们出了的士,向酒店的大堂走去。在过那个旋转门时,依群紧张得抓住了老德的衣角。
      
       大堂的背景里,是轻轻的圣诞音乐,细细的童声合唱着一首欢快的英文歌曲。盆栽的一品红在大堂正中摆出了一个小塔形,最上端有一个闪烁的五角星。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墙上到处是流金溢彩的饰物。连送运客人行李的车子,高高的把手也是金光闪闪。来回走动的男女侍者,都穿着红、蓝色的制服。依群虽然一再跟自己说不要紧张,可仍是忍不住有些战战兢兢。
      
       老德来到高台前办理入住手续。接待老德的是一位高个中年女子。她一边跟老德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办着手续,然后聊着什么,依群听到了“烟花”两个字,好像那个女人在说,今年圣诞有什么特别,所以会燃烟花。老德后来就对高个女人说,他刚从广州接来他的新娘。依群听到那个女人很夸张地叫了一声:哇,祝贺你了!新娘子在哪里呢?老德就很骄傲地揽过依群,给高个子女人作了介绍。依群能明显地感到高个子女人眼光里的复杂表情。她看依群时,从上到下,有一种挑剔的神色,完全不像她对老德那样,友好而热情。你真好命啊,高个子女人将钥匙递过来的时候,用国语吃力地对依群说。依群转过身去提行李时,就听到高个子女人转身在向另外一个女人用广东话说着什么。依群是听得懂广东话的,她最后听到的是:这大陆妹象不象个现代灰姑娘?
      
       依群停了一下,转过头去,盯了那个高个子女人一眼。那个女人马上和颜悦色地问:小姐,我有什么能帮到你?
      
       一路上楼,依群看到好几对显然是新婚的男女,旁若无人,卿卿我我。进电梯时,又进来了一对,拥吻着。依群微红了脸,低下头来,老德便将手伸过来,在她的背后摩挲着,慢慢地,他的手越放越低。
      
       老德挑的是专门为新婚夫妇布置的房间,双人床上是浅桔色的床具,两个枕头的上方,是一深红色的心形饰袋,上面还贴了一个金色的双喜字。袋里面装了些酒店送的小礼品,香囊、酒心巧可力什么的。墙上的装饰画也是暖色调的,都是浪漫的主题。案头有两个水晶的烛台,上面有两节红烛。依群站在这样的屋子里,竟有不敢大声喘气地感觉。
      
       老德将行李放妥,很细心地给依群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走到窗前拉开了那幅厚重的大窗帘。高楼错落有致地呈现在眼前,远远的,竟还有湾景。远近楼群顶上的各种彩灯,在雨雾中迷迷蒙蒙地闪着光亮。依群站在窗前,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长气,一时神志恍惚起来。
      
       老德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洗个澡。一边就到床前的小立柜前,拧开台灯,又打开音响。屋里便弥散起软软的乐声,幽幽的,绕在耳边,让人心里有点奇怪地发痒。
      
       当卫生间里传出哗哗的水流声时,依群独自一人面对着窗外的景致,听着靡靡之音,忽然感觉有些气紧头晕。她忽然有想要逃跑的冲动,可是转过身去,看到自己细长的身影,意识到其实是逃无可逃。心里便有些安定下来。
      
       老德的澡一洗,好像完全忘了时间,只听得那水哗哗地流着。依群想去问一下,却不好意思,就靠着沙发坐了下来。这一坐,依群很快就觉得眼皮撑不起来了,一下就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她看到老德坐在床边,自己睡在床上,一只手握在老德手心里。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大。窗帘拉起了一部分,使得床隐到了帘后,却仍能看到外边的霓虹和天空。老德穿着一件圆领的T恤,头发有些湿湿地耷拉下来,比起白天的时候似乎显得老了许多。见她开了眼,老德就将身子俯下来,双手捧起她的脸,鼻子几乎就碰到了依群的鼻子上。依群闻到了一股薄荷的清香,老德满是笑意的眼睛眨了眨,说,你真美,你好美。依群不自然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老德就吻住了她的嘴唇,湿热的舌头贪婪地在她的嘴唇上舔起来。
      
       依群感到血冲到了脑门上,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应。依群那时虽然已经二十六岁,可是对结婚的理解仍十分朦胧。她下意识地咬紧了牙齿,可是老德的舌头并没有放弃的意思,舌尖使劲在依群的唇间撬着。依群感到震惊,一个人的舌头,竟然会有这样的力量。我是爱你的,女王。老德开始呜呜地说。是真心的,他又加了一句。依群的心一下就软了,她闭上眼睛,嘴唇就轻轻地松开了。
      
       老德的舌头在依群的口腔里饥渴地搜寻着,很快地,他便吸住了依群的舌头,开始狂暴地吸吮。依群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老德的手就开始扯她棉袄上的盘扣。依群心疼着自己的那件新棉袄,忍不住拔开老德的手,老德却坚持着,依群微蹙了眉,便自己去解那些扣子。这个举动给了老德鼓励,他的行动幅度在加强,身子整个就压到了依群身上。他吻依群的脖子时,唇上的胡根,密密实实地扎上来。依群的身体里忽然有了奇异的反应。好像是母亲被发落到农场后,第一天夜里,依群惊恐地看到的那只小老鼠,爬到了她的肩上,正快速地沿着她的脊椎骨向下爬行。小老鼠然后越过她的大腿间,活蹦乱跳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在里面腾跳打滚。她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这样亲密过,她从来也没有被一个男人如此急切地渴求着,而且这时,她意识到这个男人,是自己已经决意付托终生的丈夫。想到“付托”这两个字,依群的身体渐渐放松了,甚至有点迎合起老德来。
      
       依群的衣裳一层层地给掉落到地毯上。当她一丝不挂的时候,她张开了眼睛,跳将着坐了起来,顺手抓起床上的薄毯,想要掩盖自己的身体。老德这时已经只剩下一条宽脚内裤,他伸过手来,环住了依群的腰身,头伏下来,大概因为情绪太激动,身体在抖着,中文、英文交杂着说:我爱你,我是爱你的,宝贝,女王,孩子!他贴得这么近,依群看到了他的胸前稀疏的胸毛,身上牛奶一样苍白的皮肤,明显地有些松驰,还散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深色斑点,跟他经意晒出的健康脸色,反差强烈。老德的手臂上也暴出了很多青筋。依群这时想到了老德的年纪,老德已经不年轻了,老德已经不年轻了!意识到这点,依群一下子有点心酸起来,便反身过去,抱住了老德。老德反过身来,他这时注意到了依群胸前那条开胸手术留下来的刀疤。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着那刀疤凹凸不平的表面,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水。现在好了,他用英文说。将来会更好的,他又换了句中文。然后就贴上去,开始亲吻那条伤疤,吻得十分深情、专注。这是致命的一击,依群一下就朝后倒了下去,一手扬开了那张薄毯,整个身子在老德面前坦呈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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