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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地主

发布: 2009-1-30 08:42 | 作者: 北河



       他是老崔。
      
       这当然是别人对他的称呼。姓张的被叫做老张,姓王的被叫做老王,他姓崔,自然就是老崔。但在他人生的许多年里,是没有人叫过他老崔的。
      
       叫他老崔,是1980年以后的事儿。在此之前,尽管他早已年过半百,村里无论什么人——包括那些几岁的娃娃,也都是叫他“崔三儿”的。原因很简单,他排行第三,是地主分子。他老婆也是。而对地主分子,是无须尊称的;如果尊称了,就会让人怀疑阶级立场出了问题。说起来,老崔也不是尊称,只不过是一个彼此平等的称呼,但和地主分子平等相称,显然也是阶级阵线不清的表现。所以,尽管十几岁的孩子之间可以互称老张老王,尽管谁都知道他事实上越来越老,但他却无法享有老崔的称呼。
      
       一
      
       老崔家过去是地主,而且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听村里老年人讲,他家最兴盛的时候,村里有庄园,城里有公馆,方圆十几里内都有他家的佃户。我上小学时的学校,就是他家过去的庄园。那时他家的大门已被拆除,只剩下二门。大门和二门之间有一个十几米长的通道。据说过去大门楼上能驻一个班的兵力,曾架过机关枪。二门比大门小一些,但那门砧也有近一立方大。门板上钉满了比核桃还大的铁钉。门上还有两个孔,是防守时的了望孔,也是向外打枪的射击孔。那孔的里面钉有一个和孔差不多大的圆形铁板,打完枪放下来,孔就堵住了。我小时候没少玩了那个了望孔。
      
       由此不难想见他家当时的气象。
      
       老崔兄弟三个不是一母,老大顺昌老二信昌是正房太太生的,老三运昌却是姨太太生的。生母不同,在家里的地位也就不同。老崔从小就养成了在家里逆来顺受、不多言语的特点。
      
       一般情况下,他老爹和他兄弟三个并不直接和佃户们打交道,那是管家们的事!所以,他们父子并没有像黄世仁那样落下“恶霸”的骂名,也没有像村里那些恨家不起的小地主们一样,被街坊们称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进不出的“磨盘眼”。
      
       当初,他那精明一世的老爹也很想让他兄弟们争取点儿功名。因为没有功名,家业再大还是“坷垃地主”。“坷拉地主”没有政治地位,各种苛捐杂税就缴纳起来没完。多年来世面又不太平,从闹“长毛”(太平军)开始,什么“捻子”(捻军起义)、义和拳、红枪会,就没消停过。京城里也乱得很,皇帝退位了,是袁世凯当大总统,后来又当洪宪皇帝;袁世凯死了,随后是各路军阀轮流坐庄,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旧军阀落势了,又出来许多新军阀。大家乱成一锅粥,结果让日本鬼子乘虚而入。地方上经常有穿着各种服装的军队经过,往往根本搞不清是哪方面的;大大小小的土匪,什么张胡子、小良子、刘黑七等等,更是胡作非为,防不胜防。虽然家里森严壁垒,防卫不断升级,但也难保万无一失。如果被土匪架了“肉蛋”(绑票),更得要“大出血”。
      
       可是,他兄弟三个哪个读书也没有读出什么名堂:老大读了半辈子书,连个秀才也没有中,却染上了大烟瘾;老二不是读书的料,却成了个败家子,五点儿不干干六点儿,吃喝嫖赌样样在行。老崔上学的时候,据说学得还可以,但那时科举制度已经废除了,他老爹让他读了几年私塾以后,因为对新式学堂颇不信任,就没有再上。
      
       听我爷爷说,那时老崔在他三兄弟中虽然算是好一点儿的,但也不是那种当家理财的料儿。年轻时候,他多半时间混在城里,和一帮公子哥们玩乐:不是提笼遛鸟,就是喝酒打牌。如果不是他家当时家道兴旺,他爹老早从曲阜孔家给他娶了个漂亮而又贤德的媳妇,他会变成怎样的下三滥,也很难说。
      
       因为两个哥哥比他还不成器,所以他家的事儿还得靠他跟着老爹下去巡视。后来,老爹更老了,为了不让两个大的把家业败尽,及早给他们兄弟分了家。城里的东西大多分给了老大老二,乡下的土地则多数给了老三。这样,老崔就回来的多了,有时在家里住个月把二十的。再后来,就不大去城里了。
      
       老崔到村里来的时候,在早都是坐着带凉棚的马车。见着村里的老老少少,老崔总是洋溢着满脸的优越感。我爷爷比他大二十多岁,他竟一直是直呼其名,从没叫过大哥。爷爷自然就不高兴:彼此虽不同姓,可做了几辈子的街坊,怎么能这么没大没小的呢?你家地再多,我又没租种你的一亩半分!就知道“仨钱儿的不给俩钱儿的作揖”,那圣贤的书岂不是都白念了?所以,爷爷和他很少说话,有时老远看见他来了,就绕个弯儿走过去。
      
       老崔有时也骑着自行车回来。那时自行车很稀罕,都是国外进口的,被叫做“洋车”。每次骑车回来,老崔在前面骑着走着,后面就跟了一大帮半大小子看奇景儿。不知哪个孩子编了顺口溜,大家便一起大声喊叫起来:
      
       “两个轱辘一架梁,
       上面坐了个兔子王;
       见了老的不让路,
       摁着铃铛乱晃啷…….”
      
       老崔听见,自然着恼,就下来车子,向着后面吼喊几嗓子:“是谁家的狗杂种,这样胡说八道!”
      
       那些孩子便一哄而散。老崔到底也不知道都是谁家的孩子。再说,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老崔的女人出了名的贤德,也出了名的漂亮。因为她的贤德,老崔才没当了汉奸,也才没做出过分的恶事;因为她的漂亮,也曾惹出好大的麻烦。最大的麻烦出在老二身上。
      
       日伪时期,这地方是所谓的“治安模范县”。据说驻在县城的日本鬼子只有一个半人,所谓“半个”是邻县有时过来打替补的。因此,乡下的农民,亲眼见过日本鬼子的并不多。但县区乡保甲伪政权的机构却很完备,力量也很强大。老崔也曾被推举担任伪乡长,但他听了老婆的话,怕落“汉奸”的骂名,又是装病,又是装傻,好歹没有应承。当时还有人骂他是“死狗托不上南墙去”,但后来老崔却暗自侥幸:幸亏听了老婆的话,如果当了汉奸,不可能不替日本人抓人敛钱,那样的话,落骂名不说,不定哪天被游击队或锄奸队盯上,脑袋就搬家了。
      
       1943年,也就是民国32年,鲁西南地区方圆数百里上半年一直没下雨,闹起了旱灾;到了夏秋之交,又闹起了蝗灾。那漫天的飞蝗和云彩一样,落到哪里,哪里的庄稼就被啃得精光,连秸杆也剩不下。老百姓种的庄稼颗粒无收,更不要说交租了。老崔主动声明免除了当年租粮。实际上就是不免,也是不可能收起来的。
      
       草根、树皮也没有了,没饭吃的灾民靠吃蝗虫填肚子,连点咸盐也没有,许多人身体浮肿,倒在地上就起不来了。
      
       老崔一家人这年是在城里度过的,城里的大街上也到处是灾民。
      
       灾难过后,老崔带着管家下去跑了一圈,给他种地的一百多家佃户中死了一百五十多人,占到了各家人口的四分之一。还有一些全家逃荒到了外地的,死活就不知道了。秋种的时候,老崔借出种粮,才让大家种上了麦子。
      
       谁都知道,老崔三兄弟里面老二是最不正干的。那家伙特别好色,但老婆却不如老三家漂亮,于是经常打他弟妹的歪主意。但老三家早知他的花花肠子,处处小心防范,所以一直没有得手。
      
       几股原来出没在这里的土匪,这时却打着抗日的旗号,更加活跃起来。他们走到哪里,首先是征粮派款,尤其是大户人家,稍有迟滞,便要“以汉奸论处”、立马枪毙。
      
       有一次,有一伙自称“抗日游击大队”的土匪来到老二家。老二告诉土匪,自家已没有多少资财,现在住的房子也已抵押给人家,自己愿意入伙“抗日”。土匪头子看他有些文化,和城乡的有钱人家又都熟悉,对以后“绑票”抢掠很有用处,便让他当了师爷,对外则称为“参谋长”。
      
       可土匪就是土匪,并不会因为换了旗号就成了好人。他们除了抢过一次日本人的仓库以外,没做过抗日的事儿。
      
       老二当了“参谋长”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匪徒抢劫了老三在村里的家。抢劫财物并不是主要目的,他还想趁机把老三家弄去好好“泻泻火儿”,不料老三家回曲阜娘家去了,这才没有得逞。老三家的浮财大部分在城里,所以损失也不是很大,只拉走了几大车粮食。从那次开始,兄弟俩公开翻了脸。好在一年多后共产党领导的真正的抗日武装打过来了,老二那伙土匪被消灭,老二也被作为匪首之一枪毙了,老三两口子才算松了口气。
      
       虽然日子过得很不素静,但老崔家作为村里首富、城西大户的地位却一直被很多人艳羡,因为他至少生活上一直锦衣玉食,没有受过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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