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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地主

发布: 2009-1-30 08:42 | 作者: 北河



       
       二
      
       日本鬼子投降后,国共两党先说是要合作建立联合政府,但不久又打起了拉锯战。到了1948年,共产党的力量在这里占了上风。各乡村成立了民主政权,并开始减租减息。
      
       老崔看得出来,世道又要变了。如今的世道变,不再是京城里换个人坐天下那样的变,那样的变往往和老百姓没有直接关系,——谁当政给谁纳粮就是了;而这次是从社会最底层到最高层都在变:今后就是穷人的天下了。他知道,无论是谁,也是不可能挡得住这一巨变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应该以变应变。所以,他对共产党的政策总是做出一副积极拥护的姿态,一再说要跟着社会走。
      
       开始减租减息的时候,他爽快地打开仓库,让农会的人把粮食分给了佃农。是按减息后的标准,把最近三年多收的地租退给农民。
      
       那么多的粮食被分走了,谁都认为老崔会心疼得流血,其实并非如此。他觉得,在这样改朝换代的时候,能保住命就是侥幸;仓库里的粮食反正吃不尽,稍微剩一点就够他家几口人吃的,分了省心。
      
       虽然如此,分完粮的这天晚上,老崔心里也不平静,半夜了也没睡着。后来听到大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吓得就更睡不着了。
      
       “东家,东家!”有人在喊他,是他家老长工的声音。
      
       “能有什么事儿呢?刚分了粮食,就算有什么新政策,也不会这么快——非得半夜把人叫起来的。”不过,他最终还是起了床、开了门。
      
       门外是一些他家的老佃户,每个人跟前都有一个高矮粗细不一的口袋。他们竟然把白天分回去的粮食又送回来了。
      
       “东家,这粮食我们不能要!种地交租,天经地义。租子高低,是愿打愿挨。这粮食是您的,我们不能要。”那些朴实的农民们恳切地说。
      
       “农会里叫分粮食,我们白天不能不来;现在没人看见,您快收起来吧!”
      
       他的头一下子大起来。
      
       “老少爷们儿!这粮食是你们辛苦种出来的,分给大家又是政府的政策,是你们应该得到的。我不能要,大家还是带回去吧。”
      
       “别人的肉割下来,也贴不到自己身上。”那些人还是不肯。
      
       他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把大家吓了一跳。
      
       “老少爷们儿,万万不可。这粮食我绝对不会要!知道的是你们不要,不知道的就会认为是我反攻倒算。你们要是想给我崔某人留一条活路,就把粮食带回去!我求你们了!”
      
       大家面面相觑,后来不得不把粮食带回去了。
      
       不久又开始土改。老崔家兄弟三个都学无所成,又不会经营家计,从抗战开始,家道就不免败落。他爹娘早就没了,三兄弟早已分家,老二家已经没人。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和老大家都是地主成份。实际上,土改前夕,吸大烟成瘾的老大也已经死了。但他的儿子已经成年,接掌了家务,也接替他爹当起了地主分子。他们家里的土地房子和其他财产都被分给了贫雇农。他们则搬进了原来长工们住的小屋里。这些小屋分散在村子里各个地方。老大家和他儿子被安排住在村子的最东头,他则被安排住到村子西南角。小屋的周围都是贫雇农,随时可以监视他们。农会里这样安排,看来是担心他们居住在一起互相勾结图谋不轨吧?
      
       老三住的这个地方叫西南园,本来是另一家姓刘的小地主家的房子。正房分给了一家贫农,他住在原来当厨房的小东屋里。城里的公馆早就变卖了,今后属于他的房子就只有这间小东屋了。
      
       他们的土地都分完了,每口人只留下口粮田。看来,今后就只能做自食其力的农民了。这样也好,他想,省得以后为了一些身外之物弄得心惊肉跳的。
      
       他没想到的是,与经济上的剥夺相伴而来的,是政治上的专政。每次开会,地主富农们都要被带上高帽子、挂上大牌子挨批斗。有些恶霸地主则被公审以后枪毙了。他虽然被认为是比较“开明”的,但也必须陪斗。
      
       其实老崔不知道,他们这地方土改开始晚,斗争还算平和的。在胶东那一带土改开始早的地方,由于犯了“极左”的错误,地主富农都被扫地出门,还有许多人在批斗时活生生被打死的。后来上级发现出了偏差,赶紧下来了文件,才制止了局面进一步恶化。他们这边的土改,就是在纠偏的文件下发之后才开始的。
      
       老崔有两个个女儿。那大女儿据说长得出奇地漂亮。土改以后,地主成了专政的对象,子女自然也低人一等。有漂亮脸蛋却没有政治地位,命运如何,是最难说的。
      
       村里有一个民兵叫刘生,是个风流胚子,还会拉胡琴,偷偷和大闺女谈起了恋爱。那时也不叫恋爱,叫“相好”。有一次,他俩在高粱地里幽会时,被民兵队长撞见,刘生竟二话不说,比兔子还快地溜走了。那民兵队长年过五十,是村里有名的光棍,早就对大闺女心怀鬼胎,这次以为机会难得,竟不管大闺女苦苦哀求,强暴了她。不久事发,大闺女被认定和刘生胡搞、又和队长乱来,是女流氓。那队长被撤了职,刘生也被民兵队里开除了。后来大闺女发现怀了孕,找一个走街串户的野医生打胎,几乎丢了命。从此名声彻底臭了。
      
       谁也没想到的是,过了半年多以后,原来给他家当过长工的谷子回来了。谷子姓张,是个孤儿,头几年当了兵,看来是发达了,是骑着大马、挎着匣枪回来的。谷子回来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来娶他家的大闺女。原来,他已经迷恋大闺女多年了。可是,地主的闺女要嫁解放军的军官,地主自己是不能做主的,村里也不敢做主。谷子就找到区里,区里领导告诉谷子,此事不妥。一方面,那闺女成份不好;二则,那闺女是名声很臭的“破鞋”,还怀过“私孩子”。谷子不听这一套,说:出身不由她自己,后来的事也肯定是被逼的。回到村里,把大闺女驮在马上,在村里来回跑了三圈,就带着她走了。后来,谷子南下一直到了贵州。“文革”前的时候,听说谷子已经是贵州某地区的水利局长了。那闺女最终沾了长得漂亮的光,嫁给了谷子,当了干部家属,后来还参加了工作。但谷子从那以后,不仅没再和老崔有任何联系,也从来没再回过村里。闺女只来过两封信,一封是刚安顿下来的时候,第二封是两年后参加工作的时候。
      
       老崔的小闺女后来嫁给了一个中农出身的农民。因为害怕沾地主的边儿,女婿从来不到老三家来。只有闺女每年悄悄来上一次,和爹娘见个面儿。老崔两口子知道,闺女有她们的苦衷,再说谁也帮不了谁,所以也从来不责怪闺女和女婿。
      
       分完田地没多久,就一步步搞起了互助组、合作社(分为初级社和高级社)、人民公社,走上了集体化的道路。58年大跃进,那年风调雨顺,地里庄稼长得格外好,可是因为劳动力都忙于大炼钢铁,没有组织好秋收,收起来的一部分粮食交了公粮,剩下的大量粮食都烂在了地里。大家认为集体食堂里的粮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不料想转年一开春,食堂里就没有了粮食,一下子闹起了饥荒。
      
       饥荒的程度超过了闹旱灾和蝗灾的民国32年。
      
       不允许逃荒。实际上,就是允许,也找不到能够吃饭的地方。那次的饥荒是全国性的。许多的人被饿死了。
      
       这饥荒一闹就是三年。后来被叫做“三年自然灾害”,又说是苏联大鼻子卡脖子造成的。
      
       可是农民们都清楚,那三年并没有多么严重的自然灾害,说苏联大鼻子卡脖子也很牵强,人家并没到咱锅里来抢饭吃,根源是这几年一大二公,地里的收成和农民吃饭没有直接关系了,农民不仅家里没有了粮缸,连锅灶也没有了。因此不仅种的不积极,造成后来产量低下;而且收得也很马虎,造成了粮食大量损失。
      
       三年里,老崔当然也经常挨饿。但是,贫下中农挨饿可以抱怨、可以骂娘,他却不敢稍微流露任何不满。
      
       后来,国家政策调整,实行三级(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所有、队(生产队)为基础,并给社员分配了少量自留地,中国人才逐渐有饭吃了。
      
       1964年,倒真是一个灾害之年。3月18日,邢台闹了地震;秋季,这里又发了洪水。
      
       地里的秋庄稼都被水淹了,许多人家的房屋也倒塌了。眼见得生产队里颗粒无收、社员们生活无着,全县几十万人担心再一次挨饿的时候,上级救灾的物资及时运到了:倒了房子的,上边资助了木材盖起了新屋;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度灾的粮食,有的直接就是加工好的壮馍——每个都有锅盖那么大。要知道,许多十几岁的孩子还是第一次吃上白面呢!
      
       这次灾害,使老崔感触很深:今后中国人遇到困难,看来就得依靠政府,因为这个政府是值得依靠的!
      
       那时生产队按工分吃饭,老崔两口人挣工分养俩人,倒不会当缺款户。生产队里分配一直不算好,大家都吃不饱饭,老崔当然不会比别人好过。除了要正常参加队里劳动以外,他每年还要出几十个义务工,就是出工不给工分。赶到冬天下雪,他要老早起来,和其他四类分子们一起,按照划分的地段,到街上扫雪。别人扫一份就行了,老崔却要扫两份,另一份是替老婆扫的。
      
       老崔个子不大,五短身材,黑黄面皮,几根黄色的胡子,见了人低眉顺眼。解放前他自然没有参加过劳动,解放后参加劳动也比别人明显的“笨”。但凡有一点技术含量——例如耕耙耩扬的活儿他都干不来。往往只能和妇女们一起参加一些辅助性的劳动。大家说他“当寄生虫当惯了”,他连连点头称是。别的男劳力出一天工挣十分工分,他却只能挣八分,他认为还是合理的。
      
       日子就这样紧紧巴巴地朝前过。
      
       对老崔来说,最难熬的是“文革”那几年。
      
       虽然从62年以后就强调抓阶级斗争,但那时最重视的似乎不是他们这些地富分子,而是历史上干过国民党差事的人、特别是有亲属在台湾和在国外的人,看来是担心他们在蒋介石反攻大陆时里应外合。老崔没少参加批斗会,但那时批斗会还不大打人。
      
       可是“文革”期间就不同了,人们好像突然都疯了一样。“革命群众”分成了两派,每一派都把对阶级敌人能不能动拳脚,看作革命觉悟高不高、革命斗志强不强的主要标志。于是,只要召开批斗会,不管是斗阶级敌人还是当权派,他和其他一些四类分子就要自觉地站到主席台下,随时接受革命群众的“文攻”和“武斗”。他那几年身上挨了多少拳脚,自己也记不清了。最厉害的一次是新当选的大队革命委员会委员大亨用棍子打的,使他有好几天从床上爬不起来。那次是大亨让他讲过去都吃过什么奇巧的东西,他好不容易想起来小时候吃过一次“油炸冰棍”。大家很纳闷:冰棍见热就化,怎么能用油炸呢?他说,是把冰棍挂上面糊,用笊篱端着,放入热油里马上就端起来,面糊熟了,也把化了的冰棍包在里面了。他说那不过是厨师为了哄他开心做着玩儿的,并不是真的当做饭菜。大亨恶狠狠地说:“那时候贫下中农都饿得要死,你他妈的大鱼大肉吃腻了,还要吃你娘的什么油炸冰棍!你该死不该死?”他连声说:“我该死,我该死!”“该死我今天就让你死!”大亨举着棍子朝他背上砸下来。他惨叫一声昏了过去。后来听说,大亨还要打,被别人劝住了。他知道,不是别人劝阻,那个二百五真会把他打死的。
      
       那时斗争地主,一是清算他们过去的罪恶,二是惩治他们现实的罪过。老崔知道,其他四类分子也知道,老老实实才是上策,乱说乱动难逃厄运。所以很难发现他们有什么现实的不法言行,更不要说有什么私藏的“变天账”了。过去的罪恶也早清算清楚了,但却不会有出头之日。他的侄子——老大家的儿子,为了争取摘帽,处处积极表现。那小子和他老兄弟仨不一样,地里场里的所有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对春种秋收的规律也了如指掌,如果不是成分问题,早就当生产队长了。不能当队长,社员们就推选他为记工员(那时记工员不是干部,只是每个月补贴3个工)。在队里社员们一再要求下,大队曾给上边打过报告想给他摘帽,但上边没批。不仅没批,还暴露出了他当记工员的事。这一来不得了了,侄子的记工员自然被撤职,大队干部也受到了上边的严厉批评,说是“阶级路线不清”、“重用四类分子”,差点儿撤职查办。因为国家领导人说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管开展什么工作,总要先开批斗会,来“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改造好了就“摘帽”?说是那样说,但没有人那样做。如果阶级敌人没有了,阶级斗争还怎么抓?听说邻村前几年有个别的地主分子摘帽了,成了“候补社员”,但成份还是地主,不过多了两个字,成了“摘帽地主”。虽然不挨斗了,但义务工还是要出,而且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仍然在“另册”上。上学、招工、入党、参军之类的事儿,他们的子女仍然被排除在外、连想也不要想的。
      
       他没有儿子,老二家早就绝了。老大家的儿子那边也没再有儿子。他认为,这是上天真要亡他崔家了,偌大一个家族,孙辈竟没有一个男丁。不过他觉得,从另一方面说,这也未尝不是好事儿。像刘家、陆家那几个地主有儿子的,小伙子虽然长得平头正脸,却连个媳妇也找不上。唯一一个找上的,还是个傻女人。与其那样,还不如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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