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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三札

发布: 2010-12-09 23:28 | 作者: 赵瑜



       之一:如果你是条船,可别靠岸
       ——《青灯》阅读札记

      
       我喜欢北岛在《青灯》这本散文集子中的姿势,是后退的。他喜欢往二OO一年去,父亲病重,他阔别祖国十多年,第一次获准回国。还有一九七六年,他还年轻,跑到冯亦代的听风楼上,告诉他内心里沸腾的秘密。自然,还有其他很多个年月,均是过去式的,然而写作的时间却是此刻,是现在。
      
       这种打捞岁月碎片的写作方式注定是倾注着中国式的伤感,北岛也不能例外,他无数次地重述自己二OO一回北京的经历,遇到故人和故人带给他的难以承受的乡愁。
      
       在对过往的自己进行重述时,北岛是真诚的,甚至低姿态滑翔。辉煌的和清高的故事被他忽略,他所记下来的细节多是这样:一见面他就夸我诗写得好,让我口讷而窃喜,手足无措。这是一九七五年冬天,北岛在艾青家里第一次见蔡其矫时的情景。
      
       如果说北岛下笔写冯亦代伯伯时的感情和状态都是伤感和孤独的,那么,在写蔡其矫的时候,北岛则抛开了亲情,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旁观了蔡其矫某段人生的旷达和洒脱。
      
       他愉悦于回忆蔡其矫的话语和往事。一九八O年十月,北岛新婚,蜜月刚回到北京,第二天一早,就有洪亮的声音敲门,大叫:“我是蔡其矫。还活着,快,快点儿生火。”蔡其矫是一个爱吃螃蟹的人,一大早他就拎着一串螃蟹来给北岛新婚贺喜,相对于蔡其矫的咬啃咂嘬,北岛自愧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三下五除二之后,北岛在一堆毫不温柔的螃蟹面前投降,因而获得了蔡其矫准确又苛刻的评价:“笨,懒,浪费,可惜。”
      
       相对于蔡其矫对北岛的评价,北岛对蔡其矫的玩笑则显得直莽和冒失。
      
       蔡其矫云游四海归来以后,向北岛展示他一路上写的诗作,大约是嫌弃这些旅游诗过于口水了,北岛当面嘲笑他:“你怎么跟出笼的母鸡一样,到哪儿都下个蛋?”结果搞得蔡其矫下不了台,当场下了逐客令说:“你饭吃好了,该回家了。”
      
       这篇纪念蔡其矫的文字的标题叫做《远行》,双关的暗喻中,一个方向指向蔡其矫的逝去,另一个方向则指向了自己的内心。文章的末尾处,北岛拼命地忆念,却想不出和蔡其矫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倒是早些年的交往片断如田野里随风飘扬的树木,映入眼帘。北岛感叹时间一点一点把此刻变成过去的同时,也写下了这本书的淡灰色调子——我们自以为与时俱进,其实在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在回忆中后退是从容的,仔细检点排列在过去时态的或参差或茂盛的忧伤,即使真诚,也总会让阅读者布满疑问,究竟,写作者还隐瞒了什么,夸大了什么,虚构了什么。
      
       在《青灯》集的第二辑中,北岛写一段又一段行走,则又向读展示了同样的姿势:后退。
      
       不论是在智利,还是在美国,不论是在飞机的头等舱里,还是在西风出版社的家庭编辑室里,北岛一一撕碎繁华,把一个真实的、有疼痛感的现实世界展现出来。
      
       在智利,北岛抚摸着著名诗人聂鲁达的黑岛别墅,想起一九七三的自己,那时候,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做苦力,看到参考消息上智利政变和总统的死亡,曾经泪流满面,而如今,自己就智利的舞台上朗诵诗歌,有一个比喻,北岛不忘记抛出来:朗诵是一种集体猜谜语活动,听众鼓掌,则表示他们全都猜中。
      
       这个比喻的是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掌声里,北岛又一次退回到多年前的朗诵里,在一九七八年,《今天》创刊,或者更早的时候,北岛还做过五年的铁匠。他手持一把大锤,一下一下地砸响通红的生活,出汗,并暗喻着一双粗糙的手可以创造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这本书的最后一篇文章的标题《西风》,是一个出版社的名字,这个家庭作坊式的小出版社是北岛《午夜之门》英文版的出版商,北岛为了配合出版社的宣传,和编辑在美国的西南部到处奔走,在出版商的铁匠舅舅家里,北岛又一次体味了做一个铁匠的寂寞。
      
       西风是美国最早的一辆火车的名字,北岛在夜间火车的汽笛声中感受到了这家出版社坚持寂寞的翻译的难得和可贵。
      
       一辆火车渐行渐远,北岛心中的疑惑也渐次打开:从长安街出发,如今仍在到处漂泊,他不知道,那句他送给别人的话是否写照了他自己:如果你是条船,可别靠岸。
      
       冯亦代,魏斐德,日本朋友AD,大款芥茉,熊秉明,刘羽,周氏兄弟,艾基,蔡其矫。九个人。九个人中,我最喜欢读的是冯亦代。
      
       在《听风楼记》中,我被北岛句子的古朴击中,这样一个长期漂泊在外地,甚至于不得不经常把母语揣在怀里而用英语和更多的人交流。他简短的句子,用词精确而又隐忍,完全是一个教授古典文学作品的教授的笔法。
      
       这缘自一种爱,他的心自始至终留在北京的三不老胡同里,没有带走。尽管近三十年的漂泊,他没有被更时髦的写作元素诱惑,他坚持自己最初的语言,激情的,简洁的,有力量的。
      
       在这本《青灯》集子中,除了上述的中国元素外,他还吸收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伤怀,这一点,在《听风楼记》中,运用得淋漓尽致。
      
       我喜欢抄录作者原文:“一九七六年十月上旬的某个晚上,约摸十点多钟,我出家门,下楼,行百余步,到一号楼上二层左拐,敲响121室。冯伯伯先探出头来,再退身开门,原来正光着膀子。他挥挥手中的毛币,说:‘来。’于是我尾随他到厨房。他背对着我,用毛巾在脸盆汲水,擦拭上身。”
      
       这是文章的头几句,作者记忆的抽屉打开得开阔,细节像灰尘在阳光里的舞蹈一样,真切又动人。然而就是这位给今天翻译了英文名字著名翻译家,在二OO一年冬天,北岛回北京不久,去医院看他,当北岛叫他一声冯伯伯后,他突然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生怕引起冯亦代再次中风的北岛,不得不离开医院,然而留在北岛印象中的是冯亦代从床单中露出来的赤腿,和众人无论如何劝慰仍撕心裂肺的大哭。
      
       冯亦代,这位和作者住在同一个胡同的翻译家,帮助北岛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这大概也是北岛将《听风楼记》一文放在文集的首篇的原因。
      
       但是相对于这位距离最近的伯伯来说,著名的历史学家魏斐德则是作者距离较远的一个朋友。和冯亦代接近,两个人也是忘年交。
      
       北岛善于吸纳比自己年长的人的智慧,从他的这册《青灯》里可看出端倪,不论是冯亦代、魏斐德,还是蔡其矫、黄永玉、艾基。
      
       九个人物中,北岛用世俗的笔墨把这些人的肖像描绘在纸上,有被生活抛来抛去的好友刘羽,有寂寞时遇到的赌鬼大款,有对自己有过温暖关怀的长辈和师长,有倾其胸怀不惜友情相助的画家,也有性情与自己相异距离也很远的诗人。
      
       总之,《青灯》集中的抒人文字,让阅读者彻底打开了作者的生活,错纵复杂的思想及人文脉络,毫不虚伪的处世原则,温暖而又善于感恩的底层情怀,都让人觉得亲切、真诚,甚至于在文字中不轻易发售的冷幽默也显示了北岛的从容和宽容。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窘迫。在《在中国这幅画的留白处》一文中,他吃惊于香港富翁请客吃饭时的奢侈,开口向富翁们讨要捐赠,借以把《今天》杂志持续办好。但遭遇冷场,好在后来黄永玉赞助了他一小笔。
      
       除了物质的窘迫,有时候精神也会被遥远的或者无助的事物包围。《旅行记》一文并不是一篇志得意满的行走札记,而是对过往所有感伤和窘迫的究考:借一头驴子往古诗的意境中深入;和刘羽扒火车,并为了在某一站下车而争吵的尴尬;因为忘记将笔记本电脑取出,在候机室里被脱光衣服的困窘;被机乘人员误解为贵宾,被领至头等舱后,因为玩不转摇控器而无法放平靠椅的笑场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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