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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三札

发布: 2010-12-09 23:28 | 作者: 赵瑜



       之三:谁孤独,就永远孤独
       ——《午夜之门》阅读笔记
      

       《在天涯》,是北岛在纽约居住时出版的一本英文诗集的名字。同样,“在天涯”,这也正是我目前的生活状态。从大陆最为中原的地点来到南海中这样一个岛屿上,我的阅读趣味发生巨大变化。这大概也缘自我工作的变化,之前所编辑的杂志均关注青年人的身体和内心,恋爱、婚外情,哪里有奇怪的事情和刺激的事情,便往哪里跑。多年以后想来,每每觉得青春真好,可以浪费在很多事情上。机缘巧合,我到了一册名字叫做《天涯》的杂志工作。天涯,这个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烙着漂泊或者绝望的字眼,如今成了我工作的地方。这多少有些漂泊感。
      
       当我在北岛《午夜之门》里看到他写的代号为G(我猜测是艾未未,并不确定)的画家时,我一下看到了自己。在纽约生活多年的画家G有疯狂的内心和家族辉煌史。他喝威士忌、娶两房夫人、养丑陋的热带鱼、画模样疯狂的马匹。我不是画家,却想写出疯狂的马匹,我希望我的文字也能像马匹一样,疯狂的,向着远方飞去。
      
       变奏是因为生活中的人多变幻,一个人的异乡生活,总会有大批量的郁闷需要合适的出口。于是,北岛在奔波中吸纳别人的孤独,同时也释放自己的孤独。就像是《午夜之门》的序言中孟悦女士写的那样:《午夜之门》是流浪者写流浪者,流浪者找流浪者,流浪者认流浪者。是啊,从《蓝房子》开始,北岛的内心里几乎只剩下两个字:流浪。他所写的大量的文字不过是流浪这两个字穿着各种衣服的样式。
      
       《纽约变奏》中的那个行为艺术家X让人感到孤独,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十平米的笼子里一年时间,不交谈,不读写,不听广播,不看电视。后来,他又把自己放逐到户外,在零下三十八度的大街上因为住宿问题被警察关了禁闭。行为艺术家X是台湾人,画画,当过船员,在茫茫大海里和孤独真诚地相处过。所以,他对付孤独的方法总是奇特而创意。X做的最孤独的一件事情是和一个叫做林达的女艺术家用一根八英尺长的绳子互绑在腰间一年。但有趣的是,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上厕所,甚至光着身子洗澡,却不能有身体的接触。两个人毫无隐私地捆绑在一起,总有厌倦的时候,有一次X正在洗澡,而林达生气,于是发脾气要离开卫生间,差一点将X的光屁股拖到大街上。
      
       北岛自然没有另外一个人和他捆在一起,但是,生活在异乡,孤独就像八英尺长的绳子捆绑在自己腰间的另一个伙伴一样,如影相随。孤独有时候还会有攻击性,像敲门来推销信仰的基督徒,像临时租住北岛家书房的女房客,像在街头的抢劫北岛的流氓一般。它常常会给北岛以具体的意象。那个住在北岛家里的女房客P其实是孤独的一种,她住在北岛的书房,却从不碰北岛满橱的图书,她因为遭遇过前夫的虐待,所以不能看电视里有打人镜头的节目,一看到,便神经性失常,落荒而逃。她自称喜欢古典音乐和芭蕾舞。可她对北岛书房里的数百张古典音乐CD视而不见。有一次,北岛向她推荐一场音乐会,她正在被生活压迫着,省钱,为了儿子和自己的将来,她的答案是:票太贵了,好几十,你说那玩意儿谁听得起呀?
      
       比起女房客P的孤独,O的故事是一个移民未遂的悲剧。O是北岛纽约生活中的一个和文字丝毫也没有关系的朋友。他是个工程师,在上海造船厂风光着,能出国就像一个渔夫从小河里驾小舟到了大海里一样,本希望一网下去就弄条大鱼,但却忘记大海里的风浪有覆舟的危险。果然,大鱼未抓到,却扔了不少钱,自己的那条小渔舟弄了个底朝天。这位帮助北岛安装一把椅子而进入北岛生活的朋友O到美国后,和表妹一家人合伙开了一家生物切片公司,为了营造公司正常运转以办成投资移民,他和表妹一家不分昼夜的打工。远在上海的家人都以为他一个知识分子在美国可以有阔大的机会赚丰裕的美元,然而,他竟然光着膀子铺草坪粉刷墙壁修理汽车,他从建筑工地到发明精密仪器,用汗水浸湿了的美元往移民局和律师共同挖掘的泥坑里填。终于那坑越填越大,他无能为力,孤独地离开美国。
      
       没有衣锦还乡和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爱好都是一种孤独。
      
       孤独还是一个地名,在德国斯图加特附近。有一年夏天,北岛住在“孤独”里,然后每天从“孤独”出发,和他的朋友顾彬一起,去参加一次又一次诗歌朗诵会。顾彬是一个热爱散步的人,他和北岛相识颇久。他因为一首叫做《送孟浩然之广陵》而对汉学着迷,最近两年,他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中国大陆的纸媒上,原因是他总喜欢说一些偏激的话以表达清醒。在顾彬的带领下,北岛从“孤独”出发,去了一个又一个墓地,并在墓地里体味宁静和死亡的气息。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死亡。
      
       顾彬在北京图书馆查资料时,喜欢上里面一个叫穗子的女孩,偷偷摸摸地恋爱,终于娶了她。后来,北岛常常去看顾彬夫妇,顾妻穗子给北岛做上好的中国饭菜,然后劝说北岛去学开车和英文,将来如果回到北京,可以做出租车司机或者涉外导游。
      
       然而,在纽约居住的时间里,北岛感觉到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非常孤独的职业,他们大多是第三世界或者战乱贫困地区的人们。他们渴望在纽约遇到说自己母语的客人,又或者是对自己国家有所了解的客人。常常有一些出租车司机因为遇到一个能说出自己祖国首都的名字而免费。他们的孤独被出租车里程注释,二十五公里的孤独,三百公里的孤独,十五美元的孤独,一百二十二美元的孤独。
      
       然而,北岛终于也没有做成出租车司机和导游,他由一所大学到另一所大学,由一首诗歌到另一首诗歌,由一篇散文到另一篇散文。他在自己的文字里种下隐忍和孤独。
      
       阅读北岛的散文,最好是按顺序来读,先读《青灯》,再读《蓝房子》,最后再读《午夜之门》。
      
       虽然编辑体例并不是编年体,但是,仿佛因为一些人物在三本散文集里重复出现,按照着这样的顺序,更容易轻松地了解北岛所要表达的漂泊感。人物是迈克也好,是顾彬也是好,是魏斐德也好,是O也好,总之,都只是他在异乡碰着酒杯谈论存在与虚无的对象。这些人有时候会给他带来温暖的房子,有时候会给他带来充实的钞票,同时,也给北岛带来难以水解的孤独。
      
       就像北岛在《布莱顿·布莱顿巴赫》一文里写到的,他和布莱顿结伴去里斯本市中心听一种悲伤的葡萄牙民歌。当时他感慨不已:如今连悲伤也能卖高价。那么,孤独和漂泊感也是一个可以出售的主题。
      
       当北岛的责任编辑黄孝阳兄给我陆续寄来《青灯》和《蓝房子》后,我先后在网上另行购买了《青灯》《蓝房子》《午夜之门》多册,用来送相洽的友人阅读,以呼应北岛先生在散文里流淌出的“孤独”。
      
       谁没房子,就不要建造房子
       谁孤独,就永远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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