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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三札

发布: 2010-12-09 23:28 | 作者: 赵瑜




       
       如果说位置的转移即可理解为旅行,那么一个孩子一出生就开始旅行了,这也是北岛在文章的开始点破的真理。
      
       然而,真正的旅行始于内心,若没有内心的丰富,若不从记忆深处刻下对四周世界的观察和思考,那么,行走的意义将变成机械的位移。
      
       最近的与最远的常常相伴随,一九八九年,北岛终于成了孤家寡人,仅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一年,他就睡了一百多张床。这是一个多么具体的数字,一张床如果代表着一个地点的话,那么一个地点又会有多少故事。
      
       北岛没有陷入这些床和旅程里,他不停地回到此刻,回到the monment,回到诗歌节的朗诵现场里,回到一个咖啡馆和酒馆里,回到魏斐德教授的生日宴会上,回到二OO一年的北京,某个旧街道里。
      
       北岛用记忆刻下了生活圆周中的朋友和旅程,世俗和精神的。
      
       最近的地方是他的出生地,然而,他却至今也没有亲近过。最远的地方是漂泊,然而,他却早已经被灰尘扑满脸面,在宽阔的大地上启程。
      
       就像他自己在诗中描述的那样:“青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交什么样的朋友,其实就是对自己喜好的一个注解,赞美或者欣赏朋友的某一点,同时也是揭开自己内心里的某个向往。
      
       北岛,这个在远处漂泊的中国人,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一次内心的航程,从出生地北京出发,又在文字中回到北京来。
      
       他在文字里隐忍着自己丰沛的乡愁,宽容地谈笑贫穷与富裕、清高和世俗。冷与热,火焰与大雪,在他的心怀里变得模糊,他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会携一壶浊酒,回家。
      

       之二:诗人都住在纸房子里
       ——《蓝房子》阅读札记
      

       我觉得在故乡读北岛的文字是不适合的,在异乡,若是夜晚,安静下来,你会被北岛文字里潜伏着的漂泊感和伤怀击中。那些暗淡的气息如洋葱一样,只能一层一层地剥去,变薄,却无法擦去。
      
       《蓝房子》多是怀人的文字,十多年前,为了糊口,北岛给一家电台的写一个专栏。可以想象那字数的限制,选择字词时尽量宜于朗读。每一个通往内心的字词都必须简化,所以,那些漂泊感也临时被幽默替代。
      
       大陆版本的序言里,李陀被北岛的陌生惊喜,像在北岛不在家的时候闯入了他家一般,发现了北岛除了诗歌以外的语言存折。李陀感慨于北岛的肖像能力,的确,北岛的语言是带着手势的,差不多,读他的散文,你能看到讲述者的节奏和语气。《艾伦·金斯堡》一文中,开头便是声音:“艾伦得意地对我说:‘看,我这件西服五块钱,皮革三块,衬衣两块,领带一块,都是二手货,只有我的诗是一手的。’”这样的开头还有,譬如在《克雷顿和卡柔》一文的开头,又是如此:“我们干杯。克雷顿半敞着睡袍,露出花白的胸毛。‘你们这帮家伙吃喝玩乐,老子苦力的干活,晚上还得教书!’他笑眯眯地说。”
      
       声音是一种镜头调节器,北岛仿佛很喜欢把一个人拉近,放大了在自己记忆的镜头里,细细地回味。作为美国“垮掉一代”之父的艾伦·金斯堡在他的笔下从嚎叫的英雄变成了可以信赖的朋友。他讲义气,同性恋,孩子气,工作狂,甚至还是个“野和尚”。北岛从艾伦身上找到孤独的全部注解,他一生被监视,负责反对一切权威。但是他却时常帮助一切血液流向与他相或相似的后辈。北岛无疑也是这样进入他的视野的,北岛的文字简约得厉害,把热闹而细小的美好扩大了些,而把绝望又无助的暗淡一笔带过。在《艾伦·金斯堡》的结尾,北岛端着一杯酒在大厅寻找艾伦,那天晚上是美国国会的一个笔会晚宴,宴请的客人名单里有艾伦·金斯堡的名字。然而北岛知道,艾伦于九天前已经死了。
      
       这场景真让人伤感。
      
       悲伤并没有停止,《蓝房子》第二篇篇目为《诗人之死》,依然忆念艾伦·金斯堡。是艾伦逝世一周年时北岛的补记。我相信,看完这两篇文字以后,艾伦·金斯堡便活在我们的记忆里,那是无与伦比的刻摹。我为北岛的肖像能力所折服,他果真得到了艾伦·金斯堡的真传,学到了上好的摄像技术。
      
       《蓝房子》的前两辑共十六篇文字,但他追忆了十七位朋友,多数都是诗人。异乡人迈克是一个让人流泪的诗人,这位因为追随莎士比亚和庞德而来到伦敦的流浪者,对漂泊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在北岛一直漂泊的时候,他曾经用一句湿热人心的话让北岛泪流满面。当时的北岛居无定所,有一年到伦敦出席一个诗歌朗诵会,他试着给迈克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迈克大声说:“我的孩子,你在哪儿?我一直在找你!”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句话比这句话更有力量,哪怕是积怨已深的敌人也无法抵挡如此温暖的话语。
      
       《上帝的中国儿子》是一篇绝妙的文章标题,它解释了一切。《蓝房子》是的确的一个房子,北岛在这篇文字里做了语言的哲学家,那句子常常往格言和哲理上靠近,譬如:“托马斯是心理学家,在少年犯罪管教所工作。依我看,这职业和诗歌的关系最近,诗歌难道不是少年犯吗?”托马斯便是瑞典著名的诗人,是蓝房子的主人。他晚年中风,不能说话。一切思想都要靠猜测,其实,这本身也充满了诗意,诗句,难道不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变幻不定的猜测吗?
      
       在序言里,李陀推荐了《艾伦·金斯堡》《约翰和安》《蓝房子》等几篇怀人的文字,但我要反复向大家推荐的,是这篇《搬家记》。
      
       搬家,差不多是我们在城市生活的试验状态,差不多,它是漂泊的代名词。不论是越搬越好,还是越搬越糟,只要你还需要搬家,那么就意味着,你还没有找到最为合适的自己。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借宿、打工、在中餐馆被同性恋者骚扰,都被他轻描淡写地略述,回头看来,仿佛,一切经历都不过是个人史上的彩色斑纹,最终,都只是为了一个人辉煌增添色彩。然而,当我读到这样一句话时,一下愣住了,仿佛夜晚整个停下了来,海南岛的夜晚非常适于想像异国他乡的孤独。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北岛口袋满满的乡愁。我还是把这一句话抄录出来:“乌拉夫寡居,有种老单身汉的自信,仅用台袖珍半导体欣赏古典音乐。我有时到他那儿坐坐,喝上一杯。他特别佩服贝聿铭,做中国人,我跟着沾光。不过盖房子是给人住的,而诗歌搭的是纸房子,让人无家可归。”
      
       这句话和文章开头的那句秘鲁诗人瑟塞尔·瓦耶霍的诗句“我一无所有地漂泊”相对应,将大把大把的个人苦难史塞进了一个纸搭的房子,风一吹便有坍塌的危险,那么,除了焦虑和继续寻找自己的归宿之外,别无办法。
      
       《蓝房子》的后记中,北岛写了些俏皮话,我知道,那是一种胜利的姿态。从漂泊中渐渐稳定下来。他的语言无比精妙:“写诗写久了,和语言的关系会相当紧张,就像琴弦越拧越紧,一断,诗人就疯了。而写散文不同,很放松,尤其是在语言上,如闲云野鹤,到哪儿算哪儿,用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在海外漂泊多年,不论写什么,都会带着一股海风的味道。就算北岛已经和生活和解,不再和自己过不去,但是,生活烙在他内心里的落寞永远不会消失,一不小心,就会像一个人的面孔、一座房子的地址一样出现在文字里。摊开纸,或者启动电脑,写下别人的声音,也就写下了自己的内心。
      
       蓝房子,一个寂寞的处所,一场用纸搭建的狂欢,众人走后,独剩下主人,落寞地收拾残局,长夜漫漫,酒醒何处,琴弦非要断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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