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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得

发布: 2010-7-01 20:20 | 作者: 胡安焉



       杨敬如刚回到他工作的物流公司,马上感觉到气氛和平常有点不同。吃午饭的时候,他从工友嘴里打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李守业,他们的一个同事,遭遇了车祸。他在马路上骑着自行车,然后被卷进后面开来的小货车轮下了——在这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里这种事并不罕见 ——现在人已躺到了医院里。这已经是前天发生的事情,碰巧杨敬如轮休了两天,等到他来向别人打听情况时,别人已快把这件事的细枝末节都聊遍了。

       他最关心的是李守业的伤势。根据并不确凿的信息——因为没有人到医院探望过他——他的运气非常好,尽管当时旁观者都估计他肯定活不下来,但他却仅是受了点伤——当然是重伤——可是没有生命危险。接下来最头疼的是医药费问题。按道理这笔钱当然得那个小货车司机付,李守业自己连病都看不起,更别说住院了。可是,同样是根据道听途说的讲法,当时李守业把自行车骑到了只允许机动车通行的高架桥上——大概是为了赶时间或别的什么原因——所以事故发生后,交警认为主要责任不在小货车司机上。这就很可能导致,李守业要自己掏一笔医疗费,而他是无论如何掏不出的。但是,就杨敬如所见,在场并没有人对此表现出忧虑。“你知道吗,那个湖北佬终于不来上班啦。”他们面带欢容的如是说。或者,“别过分担心啊,医生也说他没事嘛。”这样安慰他。就仿佛发生意外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 人,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事。归根究底,部分原因在于李守业自己孤僻的性格。其次,假如他处在一个由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组成的团队里的话,情况会好一点。可实际情况是,除了他一个外省人以外,其他工友都来自广东省内各白话地区。或者来自潮汕语地区但早已学会了说白话的。这样一来,当大家聊天的时候,哪怕李守业就坐在旁边,也听不懂大家在说些什么。当然,也不会有人特地用普通话翻译给他听。假设有某个好心人这样做了,他得到的绝不会是大家的尊重,而是取笑。“哎哟,你的普通话好难听呀,拜托你说不准就别勉强啦。”大家会这样对待这个热心的好家伙。没有人会喜欢这样子表现得与众不同,然后接受同伴的取笑。所 以,除了工作上必须的交流以外,几乎没有人会主动和李守业说话。

       杨敬如还听过这样一些传闻,事情发生在他应聘来这家公司以前,李守业曾经在领导跟前举报自己的工友上班时偷懒。尽管那个工友事后没有受到处分,但大家都因此开始排斥李守业。一个喜欢在上级面前打小报告的人,无论在哪个团队里都不会受欢迎。

       “那些外省佬永远都学不会遵守城市里的规则。”阿里对杨敬如说。他们一同坐在货车的尾厢,正去往送货的路上。关于李守业的事情,阿里已滔滔不绝地说了 足有半个小时。“高架桥他也敢骑上去,他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啊?”他又说道。杨敬如没有开口应话,但每当阿里说完一句,他的脸颊肌肉都抽动一下,挤出一个 “冷笑一声”的表情来,仿佛既认同阿里的观点,同时又对此不屑一提。每当他认为别人在胡说八道,但又不敢反驳时,他就摆出这副表情掩饰。车厢因为凹凸不平的路况而摇来晃去,他的身体也随着摆来摆去。阿里那颗硕大的脑袋也因此离他忽远忽近。他们坐着的车厢其实并不宽阔,而且还堆满了装着货物的纸皮箱。两个人在正对着的位置上斜身错开而坐,以避免在近距离你眼瞪我眼的尴尬局面。

       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和李守业共事,而公司里很多送货业务偏偏又需要两个人合作完成,所以,还算是新来的杨敬如有了不少和他一起外出干活的机会。两人也是 坐在这样狭窄的车厢里,但话匣子却总是由杨敬如打开。“你为什么跑来广州打工?”“你的亲人在老家都做些什么?”“种地吗,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家里种地?” 他喜欢提诸如此类的问题。而出乎意料的是,李守业并不像旁人说的那么难相处。他确实很少主动开口说话,而说起话来也确实是一口难懂的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 但只要杨敬如提了问,总是能得到实实在在的答案。他的话里从来没有那些让人讨厌的措辞技巧,他从不避重就轻。比如你问他对某个公司领导的看法时,“我不喜欢他。”他会这样回答,直白明了,有时还配上憨厚的一笑。而假如拿同样的问题去问阿里,估计他会这样回答,“我和你一样讨厌他。但是你也明白,一家大公司的管理人有时就得这样办事,你说对不对?”他会反过来逼你表态,以提防你日后在领导面前拿着这些只言片语搬弄是非。

       除了性格率真以外,李守业还有一个显著的与别不同之处,就是他干起活来从不嫌脏怕累,也从不偷懒。只要是属于他的份内事,你完全不需要督促提醒,他自 己就会办得妥妥贴贴。同时,他还遵奉着一些很原始以至于可笑的道德方式,以达到不占别人便宜的目的。比如说,杨敬如抽烟的时候一般也递给他一根。那么下一 回,无论是谁想要抽烟,或许又是杨敬如,当他再掏出烟来时,李守业会一把按住他的手,一脸严肃地说,“轮到我了。”然后掏出自己的烟来递给他一根。

       “轮到我了。”——当第一次被李守业这样拦住的时候,杨敬如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哪里冒犯了对方。事后回想起来,他不禁哑然失笑。乡下人真有意思,他心里想。

       “这是他自讨苦吃,根本不值得同情。”阿里继续说道,“那些北方佬,个个以为广东遍地是黄金,一窝蜂似地蜂拥而来,结果呢?全部找不到工作!变成一天 到晚游荡在火车站周围,却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你说说,他们除了干犯法的事还能有什么选择?”

       “这和李守业没有关系啊,他不是找到工作了吗?”杨敬如忍不住说。

       “你说什么?”阿里凶巴巴地反问道,“我没有说他,我在说那些北方佬!”

       路颠簸得很厉害,车厢里一些没固定的杂物不断撞击着车壁,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后厢门关得仅留一条缝,外面的光线艰难地从缝隙里渗进来,即使加上前面 连通驾驶室的一小面透光窗,车厢里也暗得要命。

       “你觉得正常人会把自行车骑上高架桥吗?”阿里忽然问道。

       “什么?”杨敬如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如果人人都把自行车骑上高架桥,结果会变成什么样?”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全垮掉,整个城市的交通系统全部垮掉!他们根本不知道要遵守规矩,把这 里当成自己老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不仅仅是交通规则,交通规则还只是个小问题而已,和他们在治安方面搞出来的破坏相比,交通问题简直不算是个问 题。”阿里气鼓鼓地说。

       杨敬如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打量着阿里,从他蓬乱的头发,麻石般粗糙的脸部肌肉,还有外弓着的臂肘下按在双膝上的两手,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外貌和动作特 征,来判断着他忽然冒出的气愤是不是因为自己刚才为李守业的事顶撞了他一句。不值得为这事惹火他,杨敬如心想。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包压得扁瘪瘪的红双 喜,在手掌上敲了两下。两根烟滑了出来,他把其中一根递到阿里嘴边,阿里咕哝着谢了一句,作势抬了一下手,但没接烟,却直接用口叼住了。杨敬如又拿出火机,在摇晃着的车厢中艰难地为阿里点着了烟。阿里狠劲地吸了一口,然后呲起牙把烟云从嘴唇两边呼出,而烟嘴仍咬在中间门牙部位。

       杨敬如接着给自己也点上了烟。没过多久,车停了下来,车厢门被哐地打开,暴烈的阳光蓦然打在措手不及的两人身上。杨敬如眯着眼站起来,阿里已跃到了地面。一个套在一身黑色西装和领带里的客户,从前面驾驶室里跑了下来,一边挥舞着握在他手里的一本卷起来的32开软皮抄,一边对着两人喊道:“货物要搬上五楼,你们跟我来吧,不过,得辛苦你们跑快两步,因为我很赶时间。”

       杨敬如把一个装着货物的纸皮箱子推到车厢门边,阿里已经站在下面,把他那宽阔的背脊对着他,身子微侧,手向后伸着,像米隆的那尊著名雕像。杨敬如把箱子扶到他背上,他双手马上扣紧,腰往前猛一弓,箱子就此转移到了他的背上。东西到了身上后,他一刻都不耽搁,马上往前奔去。旁边的黑西装见状则几个箭步冲到前面带路。

       杨敬如把另外一个箱子挪到门边,然后跳下车,贴着车边艰难地把箱子蹭到自己背上,然后一边低声诅咒着一边朝前面两人追去。当他气喘吁吁地赶上阿里时, 他正和黑西装为一件小事情发生争执。

       “这里每星期六日货梯都不开,我们走那边的楼梯吧。”黑西装说。

       “货梯不开,但客梯不是开着吗?”阿里反问。

       “客梯不能用来运货。”

       “谁说不能?”

       “物业管理看到会骂的。”

       “让他骂好了,反正是骂我,跟你没关系!”说完阿里也不管他,直接按亮了客梯的小三角按钮。等杨敬如和阿里都把箱子都卸到电梯里后,黑西装才无可奈何地跟着闪了进来。接下来,两人又把箱子搬进了黑西装的办公室里。他们发现,那里面就像刚经历了一场地震,乱七八糟的杂物堆满了一屋,必须得先清理清理这些东西,才能腾出地方放下楼下的那一整车厢货。

       黑西装看到这番情景,表现得似乎比杨敬如和阿里还要惊讶,“哎呀,我早就吩咐他们先把这里收拾好,他们一定没听到!”他大声对自己说道。当然,旁边的两人肯定也听到了。

       “这里要收拾一下。”阿里小声说。黑西装连忙应道,“对对,这里肯定要收拾一下。要不这样吧,你们留一个人在这里帮忙挪挪东西,另一个人去搬货吧。”

       “我收拾吧。”阿里一边说一边已动起了手来。他先把一张带轮的电脑椅推到墙角,回头一看,杨敬如还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快去啊,你不想下班 了?”他没好气地催促道。

       杨敬如一个人下了楼,跟货车司机埋怨了几句楼上的情况,然后又艰难地扛起一箱货上楼。可这一次,当他在等电梯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保安,任凭他好说歹说,就是不许他进客梯。

       不值得跟他一般见识,杨敬如对自己说。最后,当他把全部约四十箱货都搬上五楼后,已累得双臂抽筋。而阿里负责的工作,只是把屋子里的东西草草拾掇了一 遍,然后把杨敬如搬来的箱子按一定的条理堆整齐。当所有事情都忙完,他从杨敬如发抖的手里接过香烟的时候,他甚至连刚上楼时出的一身汗都晾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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