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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得

发布: 2010-7-01 20:20 | 作者: 胡安焉



       在回去的车上发生的一切,和来时的那幕仿佛是同一部电影里的上下半场。阿里仍在絮絮叨叨关于李守业的种种是非,而杨敬如装出一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的样 子,一言不发。“你是后来才来公司的,以前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在李守业来之前,我们都没那么累。他才一来,就搏出位,讨好领导,抢着干活,本来两个人干的 活,他一个就扛下来。后来弄得领导还以为我们其他人都在偷懒呢!你说说,他这不是害群之马吗?”

       杨敬如懒得搭理他,货都卸空后,车厢里空荡荡的,他也顾不得脏,直接躺在地板上。

       “你觉得累吗?”阿里问。

       “嗯,挺累的,我刚才一个人搬了四十箱货上五楼啊。”

       “所以说啊,假如换在以前,这样分量的活应该派三个人来的。但自从李守业搞坏了我们的规矩后,公司只派两人了,当然累啊!”

       杨敬如侧过头,颇费工夫地分辨阿里到底是在耍自己,还是把这些话当真了。停顿了有那么十来秒,他才试探着问,“所以这都怪他喽?”

       “当然啊!”阿里斩钉截铁地道,“肯定的,这都是他闹的。”

       “我们那么累,全都该怪他?”

       “是啊,我们都是受害者!”

       “我明白了。”杨敬如说。不值得跟他争这个,他心里想。

       “像我们这些做苦力的,就是社会上被剥削得最多的。我们干活最累,报酬最低,什么福利保险都没有。而且老板什么时候想炒掉我们,连一分钱都不用赔。这个社会哪里有公平?一点公平都没有。有钱有势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就不用管法律。我们就算再怎么命苦,也不能吃那么多亏呀。我们辛辛苦苦出一趟车, 才拿百分之二十的钱,老板什么力气都不用出,却拿百分之八十——哪里有公平?”

       “对啊对啊,一点都不公平,社会太不公平了。”杨敬如随口应道。

       “就是呀,所以才来气嘛!我们本来团结一致,还可以跟老板提提条件。但李守业这种人跑出来完全是在捣乱,专门讨好老板,变相使我们被剥削得更深。只要一天有李守业这种没骨气的奴才,那些老板就一天不用慌。我们什么权利都不会争取到。因为只要我们不干,老板就去找李守业那类人干,所以我们根本没法反抗, 只能眼巴巴被剥削。而这,全部都怪他!”

       “我听说,李守业曾经在老板面前告过别人的状,说别人偷懒,是真的吗?”杨敬如忽然问道。

       “一点都不奇怪,他就是这种人!”

       “不,我不是问奇不奇怪,我是问他有做过这件事吗?”

       “他有没有做过都一样,他就是这种奴才!我当然觉得他很可能做过,但我没亲眼看到。”阿里愤愤不平地说道。

       杨敬如接下来没有再说话。他记得,当初听别人提到李守业出卖工友的事的时候,发言的那人说这件事是从阿里口中听来的。但现在阿里也说了,这件事他根本没有亲眼看到,他只是觉得李守业是这种人而已。不过,杨敬如不打算追问这件事情。就像他爸爸传给他的那句口头禅所寓意的——这种事不值得深究。

       一个小时后,杨敬如和阿里已经坐到了公司对面的兴旺餐厅里,同桌的还有阿亮、小程和李明。这时候天还没有黑,但这五人都提前完成了当天的工作定额。他 们公司每天管员工一顿饭,而这宗生意就由兴旺餐厅来承接。他们凭着公司发的餐券,每天晚上来兴旺餐厅领一份两荤两素的快餐,和一碗足以与清水比清澈的冬瓜汤——每天,永远都是冬瓜汤。

       阿里他们在餐桌上的话题,翻来覆去不外乎就是“社会不公平,生活很艰难,有钱人很糜烂,当官的很腐败”之类的,几年来没有换过,估计未来几年也不会换。杨敬如在这些谈话里永远不是主角,但却是最好的听众和信徒。每当大家哈哈大笑的时候,他也跟着笑得饭都喷出来,使人认为他和发言者早就有着某些类似心有灵犀式的共鸣。故此,尽管他几乎从来没有主动发起过话题,但所有的发言者都觉得他是一个最坚定的同盟者、共路人。有时候他甚至会凭着出色的表达能力和察颜观色的本领,在别人怀着明显的想法却表达不出来的时候,一言万钧地加以点拨,并随之迎接大家轰然如雷鸣般的笑声和叫好声。先后有好几个工友在餐桌上夸奖 过他“说话最到位”。

       然而今天,这位平常“说话最到位”的乖小伙,却在餐桌上感觉特别的别扭。这是因为阿里把白天关于李守业的话题又延伸到餐桌上来了。所不同的是,在光亮的餐厅环境里,在四名工友的目光环视下,当大家哈哈大笑或愤愤不平的时候,他也只能跟着哈哈大笑或愤愤不平。他甚至不能不表态。因为在这种大伙聊得兴高采 烈,尤其有的人还喝了几杯啤酒的情况下,谁要是不跟着表示赞同那跟提出了反对意见没什么两样。而在他的社交哲学里,跟别人处好关系的秘诀就在于始终跟别人 保持观点立场的一致——就算心里不一致,表面也要一致。

       这一幕闹剧的高潮是这样到来的:当杨敬如喝了几口啤酒,继而不够谨慎地在席间向旁人打听起李守业住院的医院后,大家以近乎高呼和狂喊的声调质问他是不是准备去“探望那个叛徒”。开始的时候,杨敬如几乎想要承认了。老天爷啊,堂堂的一个男子汉,难道连去探望自己受了重伤的工友,都要遮遮掩掩吗?可是,长年养成的警惕心在最后关头拉了他一把。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假如在这个场合承认了这件事,那么无论他的态度是多么谦卑,措辞是多么谨慎,最后,大概在两天之内,公司里所有的工友都会听到一则与事实不尽相符的夸大传闻,内容是关于他杨敬如如何傲慢地拒绝与大家为伍,而执意为李守业出头。当然,凭藉他一直以来的任劳任怨和谦卑恭顺,大家倒未必因此就孤立了他。但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推心置腹了。这些都是要好好掂量的,到底值不值得。而很明显,杨敬如对自己说,为了这个不值得。

       “去探望他?”杨敬如说,“你们没开玩笑吧!”借着一点酒意,他成功地掩饰了自己此时异样的满面通红。“假如不是因为他,我今天会累成这副样子吗?你们看——”他抬起双手,臂腕向外,只见一道道因皮下出血而泛起的粉红色划痕触目惊心地盘踞在他两臂上,这都是刚才那四十个箱子留给他的纪念。“都是他害 的,我跟他有血海深仇!”他扯高嗓子嚷道。阿里几人完全被他逗乐了,两三支胳膊同时挂到了他的肩膀上,鼓励他,大家重复着“血海深仇”四个字,大声喝彩, 仿佛天地会的同志听到新成员喊出了“反清复明”的口号一般,差点要把他举起来抛到空中庆祝。

       稍晚一点,当夜幕完全降下来之后,杨敬如一个人赶到了工人医院。他和阿里几人分别后独自打电话给公司经理,问到了李守业被送来了这里。他跑进医院大厅, 这里人并不多,因为是晚上,咨询台后面没有站着值班护士。他往后面的住院部跑去,绕了几圈后终于找到了护士值班室。他以为应该向护士报上李守业的名字,然后等待护士在一本厚厚的住院病人登记簿上找出李守业所住的病房,就像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可是,护士根本不想知道病人的名字,更没有查什么资料。她问他, 病人什么时候被送来的,以及得了什么病。他按照经理告诉的情况回答,李守业是前天下午被送来的,因为车祸,双腿骨折。

       “前面拐左,直走到大厅。”护士说。

       “什么?”杨敬如愣了,“不是在病房里吗?”护士抬起头,直直瞪着他看了三四秒钟,因为戴着口罩,分辨不出她此时是什么表情。“前面拐左,直走到大厅。”护士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语调里不挟带一丝感情,就像说话的是一台复读机。

       杨敬如迟迟疑疑地朝护士指示的方向走去。假如她弄错了的话,我一定不放过她,他心想。在踱过长廊时,他发现连走廊两旁都错落地安置着几个临时床位。当 他走进尽头的大厅里后,只见七八张带轮的临时病床分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每一张病床上都躺着人,有的床边还守着病人的家属。这时大约是晚上九点,不算晚, 屋里装了十几支光管,但有半数大概为了省电而没亮着,其余的里面还有一两支忽明忽暗地闪着,估计快要报废了。这个大厅没有窗,只有两扇门,但其中一扇牢牢地关着,大概早已被封闭。而杨敬如就是从另一扇门走进来的。

       他从左边走起,沿着墙壁绕了一圈,房间约有五六十平米,一下就走完了。李守业并不在这些床位上。杨敬如有点生气了,那个态度冷峭的护士,也太不敬业 了。他往房间外走去,想好好地责难她一顿,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在大门斜对面的走廊,一张漆成灰色的临时病床上,李守业正正地仰躺在上面。刚才他走过来的时候,因为一心以为李守业在大厅里,故此疏忽了观察左右的病床。

       从侧后方看去,李守业身上穿着蓝白竖条的住院服,脑壳上缠着白纱布,肚皮上盖着一块白色的棉纺布,就像盖在死人身上的那种。他的双手无力地搁在腹部的 白布上,苍白得浑如一体。他的双腿,打了厚厚的石膏,脚踝位置被固定在从床上方铁支架上呆下来的绷带上,略微离开床身。他刚才并没有看到杨敬如从他身边走 过,但他也没有闭着眼。他正茫然地望向病床上方,仿佛那上面不是苍白昏暗的天花板,而是广袤的星空。

       这整整的一天,杨敬如都心神不宁,心急火燎地盼着这一刻,盼着见到李守业,可真来到了这最后一段路,他却感觉每迈出一步都要花去千斤的力气。他完全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应该站到李守业的床边,先向他道歉,因为从他被送进医院到自己来探望他已足足隔了两天。然后他要鼓励他快点好起来,并告诉他自己有多么重视他。因为当初自己刚到公司上班时,只有他没把他当作一个小红领巾看待。此外,无数次当他被沉重的货物压得直不起腰来的时候,又是他无私地分担了他的份内活。而他向躺在病床上的他倾吐这番心声的画面,白天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反复上演了无数遍。终于,这一幅画面要穿越到现实中来了。他艰难地挪到了李守业的床边,发现自己全身都已僵硬。本来以为轻而易举的事,却有着超出想象的沉重。他才刚张开嘴,片刻前餐桌上的情景忽然就在他眼前闪现,他惊惶失措,空洞的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咽了口唾液,再次尝试把要说的话吐出来。这次他终于成功了,可是同时他也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跟陌生人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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