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片面

发布: 2010-4-01 20:03 | 作者: 杨典



       1
       
       我们的生活不过是一卷卷人性之图。我们时而注意这个细节或那个笔触,但总感觉无法真正介入。在东方,我们的存在的确失去了某种轮廓和立体感,可悲地写意,灵魂没有纵深,爱情仅能横向呈现,一生似乎有很多辽阔的意义,但没有一个意义可以深思。就象医学上称之为“先天性弱视症”一样,我们眼中的世界,如一张无穷大的纸,薄的、扁的、单面的……总之,一切都是平的。我有此感觉很长时间了,大约是从十五年前开始的。

       我当时以为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有此症状。

       后来才发现我是复数。我是我们。
      
       2
      
       我象整个亚太的天赋一样庞大而敏感,在少年时代多雨的傍晚,搜索内心或踱步广场,但常常一无所获。要知道我是多么想装备一双透视一切的眼晴。为此,我花了一两年的时间收集经验,观察人物,鸟兽和一木一石的姿势,查阅完城中所有图书馆的有关资料,就是为了在东方能复现一种智慧。象历代圣贤们那样,有一种特殊的,日趋伟大的日子来贯穿我的生命。我强行训练自己的视觉能力,整天都让我全部的血和精力集中到目光上。我几乎就要成为精神的远视者,我几乎能在任何的对视中永远让别人含泪。

       然而事与愿违,我终于尝到了生活一落千丈的滋味。

       事情发生在两朝皇宫旁的一条小巷内。那里曾开设有一家专卖纯玻璃仪器的化学用品商店。由于当时我嗜好晶体,并喜欢用各种透明的瓶子炮制药酒,便怎么也挡不住诱惑地走了进去。一到里面,眩目的玻璃仪器之海便把我谅呆了。

       那是一间玻璃中有玻璃,仪器里套着仪器的屋子。我一进去,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由于玻璃重叠过于繁多而产生的蓝色。各种器皿大大小小,形状各异,象寺院,象墓,也象树林,山丘,波浪或女人。一层一层地互相围绕,参差不齐地排放在七八个巨大的钢化玻璃柜上。在所有柜子的尽头角落里,站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其神气与装束部毫无疑问地透露出,他是这里的主人。他用尖细的声调向我询问需要什么,要多大型号的圆瓶,怎样包装更适于携带等等;这些都并不重要。我想说的是:当我在这玻璃的万物里站立时,我隐隐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东西正在游离开我。一开始我还不太在意,一直到我提着买好的器皿准备离开。我走到门槛边,命运使我偶然一转身,想再看一看那玻璃万物衬托下的少年,忽然,一束午后的阳光猛烈地击破窗棂,箭一般射在如山的玻璃品上,那宏伟壮观的放射状反光,使我回眸的双眼一颤,在这朵抽象庞大的光芒之花中突地暗了下来。

       走到外面,即发生了后来经诊断确定的,我开始说过的那一症状,也就是我再也看不清立体的事物了。由于这一次,仅有的一次光芒辐射,从那以后,我看一切都平如白纸。世界象工笔画般细致,具体,但毫无立体感!我将处于在摸索中行动与生活的境地,因为我不知道哪里是生活的“转折”和生活的“入口”。幸福与恶运对我来说都在同一等距离上。

       我再也难以找到进入人生的任何一条缝隙。
      
       3
      
       哦,平面,也许这就是事物的最大特征。仔细想一想,任何值得我们长久注视的事物,几乎都足平面的:一页书,脸,画,电视屏幕,镜子,旗,树叶,还有缓流的河面,还有大海与天空——唉,那天,我是怎样艰难地从玻璃商店回到家的呀!

       我当时只好直接用手来探测道路。很多人都以为我失明了。其实远非如此。我只是感觉到:无论我走多远,都永远象足站在一幅画面前。我永远不能真正走进这幅画。

       这就是世界东方的生活。从根本上说,我们只能认识事物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面,就算我们使用触觉,将一个事物的整体全部抱住,但仍然处于它的表面,而表面也即平面。或者我们分割一个事物,它越来越小,于是有越来越多的小的面涌现出来……。

       似乎本质根本不存在,中心根本是虚无的。

       一个水晶股的清晨,纯净的阳光打扫着我满是尘埃的书架。这是我染上“弱视症”的第一天。民族也象赝品山水画一样显得平淡。上午,我独自坐在一家略微倾斜的茶楼上,—个巨大的窗户将我框在其中,使我单薄渺小。我喝着绿茶,茶叶象羽毛一样舒展开,几乎要在水中飞起来,又宛如寂静温暖的书法,一片片笔锋,都朝向我对美的干渴。它们也是平的,也没有立体感。

       当然,这些感觉还远不足以说情我的忧郁,还有更剧烈的随之而来的所有生活。一个身着旗袍的少女突然走到我面前为我添茶,她的侧面有一种准确的清秀。鬓角卷起的头发象半轮晓月,长久地侵略着她红夜般的腮颊。我从我的角度注视她,也只能将她划入,或者嵌进她的背景。我悲哀地感到,我不能将她拉过来搂在杯里,紧紧地亲吻并拥抱她的永恒,因为我是个弱视者,我看不见她与她的背景相脱离的那块空间!她和她的世界紧密相联,无人能介入。她们(它们)是完整的一张。一面。

       我多么难过,我悲痛万分:我不能获得爱情。

       我一个人坐在这茶楼上,开始琢磨一件事。也许是一件伟大的事,是以震动整个宇宙。我在想:我一定要在这个完全平面的世界上凿开哪怕是一毫米的纵深距离——就象在钢铁的表面刻出一条尖细微小的伤痕。

       我一定要触动或夺取这铁幕万物的哪怕是一个原子。

       就这样,我终于安下心来在这里活着,在这密不透风的巨型银幕里,友谊,抱负与感受都历历往日。我必须象脱壳一样摆脱“涸泽之鲋”的处境,我太渴望运动。可这也许是徒劳枉然的,我早就知道。我甚至想起那些优秀的人物们,那些君主,情人,及持刀杀人的人,他们似乎都是由于受不了世界的平面,才在各自的领域里尽力剖开一点立体感:从国家疆土,从处女的下身,从别人洁净的皮肤上,他们拼命寻求着立体,通过战争,性,或切割……也许这只是我的一些杜撰。事情并没有这么残酷和简单。我就坐在茶楼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永不能得到的少女,策划着:我该怎么做?

       我要用怎样的行为赋予自己一点立锥之地?
      
       4
      
       首先,我准备在一家老式的,可能是最后所剩的某一家社会主义国营电影院内做一次实验。这种大电影院在中国已经基本消失了,它的辽阔的座位,一望无际,上下两层,木制的椅子。在后台上空悬挂着很多层幕布,喇叭和聚光灯。除了电影屏幕外,还可以分别用于演出戏剧,歌舞,开万人大会,临时审判法厅,举行婚扎等等。它有着整个年代的天顶为房屋穹隆。

       我将买一张便宜的票,坐在正中央,然后……让我回忆一下……那是1980年9月的下雨天,我们整个的童年正随着国家童话一起在结束。我当时认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去看电影。因为我那几个月的弱视症影响,情绪宛如看到了奇迹的人,充满了伟大的颓废。我坐在无边无际的观众中心,我知道,只要我站起来,一切便清楚了。平面究竟是不足世界的灵魂,本质?就会水落石出!于是,就在那部宣传国家领袖崇高形象的电影放映到最关键的那一刻,当我面对屏幕之光睁不开眼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不能等待了——我突然直直地站了起来,先依然注视着电影那运动的平面,然后扭过头——果然,后面的观众胡同时在看我,都在看我。

       我确定无疑了:我本身也是我背景的附属品。我也是我背景的一个局部!他们注视我,也象注视电影中的生活与人一样,他们认定我是面的,单一的。我平淡无奇。

       我坐下来,重新与万众化为一体:平庸。

       这次实验让我更加肯定,生活是固若金汤的。坚不可摧的。

       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生活的外界,或者都紧贴着生活。进入生活等于凝固在生活上,就象将一块红色颜料抹在红色画布上,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突出的事情。
      
       5
      
       可是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完了吗?我该如何度过后来的十几年平面生涯?我开始发觉原来以为是胆怯的状态,现在都可以归咎于世界的不可介入。譬如我本可以将手放到巨大的压榨机下面,如果我的手断了,便说明平面思想不过足一种假设;后来再一想,并非我不敢将手放进去,而是我的手放不进去!没有任何空间可以让我的任何部分占据一丝毫位置,就算是残忍悲痛的位置也不行!

       我本可以为了剖开世界而将一柄尖刀捅入一个身体,这也说明我并不怯懦,但是我无法剖开:弱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牢固得多。

       人一般在高烧时会觉得万物都很遥远,窗外的景色飘忽如姻,它方的河流和往昔的姑娘,都象民族的良心一样,近在咫尺又远不可及。可是我却几乎丧失了这美好的功能,就是在最严重的高烧中也没有事物会离我远去,让我和事物之间有一点视程以便看清它们的美感。

       多年的表面生活似乎也让我耽于孤寂,对这些忧伤已习以为常了。直到……5年后的一天,我才对这种生活有新的发现。那是往我独自走在大街上,双手向前笔直地伸着时——我决非盲人,视力很清晰,只是不能过度前进,因为平面感总使我感到要碰到什么事物,迎面撞上什么东西。我就这样伸着手慢慢地移动,犹如未老先衰的少年。

       我走着,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思考;当我环顾四周的时间过于长久时,我惊异地发觉,四面的景物和人似乎是全一样的,象一面圆形的,四大块被拼接起来的镜子,面对面:生活映照生活。

       于是我的确对平面的命运有所顿悟。我猛醒般地感到,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进入生活,就象镜面与镜面的交接处总有一种,也必然有一种永恒的折射一样!而我恰好是所有折射的交点。

       是的,我发现了,只有我这个人——不是平面的。我所找到的那个进入生活的缺口,那一丝微妙的细腻的缝隙,不是世界,只不过是我自己。我的本质。这不能不说是我第一次极度的幸福。也许这一点悟性还远不足以挽救我的处境,至少也算有了眉目。事情总得有个开端,只有我们持久着我们深入的激情,持久着我们投入的迷恋,只有连绵地倾向我们的愿望,(最终是不存在的。结局是子虚乌有的。)我们总能换一种境地,与今天的境地截然不同。

       竟然如此简单,介入生活就是谨慎地转过身来介入自己的灵魂。

       可这怎么可能呢?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