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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面

发布: 2010-4-01 20:03 | 作者: 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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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如果通向事物的方法是一种语言或行为的问津,那么通往自身便只能是寂静的沉默。我要完全封闭才能更透彻地将一切反转过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象一个有棱角的实体,并不往外凸突和丰富,而是向内凹进来,象一只从里往外完全翻过来的容器,无穷而又幽暗的纵深便是我的意志。既然世界是平面的,那么总应该将入设的空洞残留给我们生活的景象吧?

       第一次来到心灵中,一切异常的美妙!道家叫这种行为作“内视”:我看见优雅的神经网向我打开,其中有器官、五脏六腑、血、睾丸、精子、骨骸、分泌物和穴位。脑细胞漫天飞舞,再现着过去早巳消逝的童年,遗忘巳久的老友,中学时代倾慕的女同学,还有我们一次次对大自然清新空气的体验,这些体验我们几乎完全不在乎,以至它完全从我们的皮肤触觉和视觉快感上消亡了。心灵是多元的,它的房间等同于人体淋巴的数量,你只要随着自己血液的涌流起伏去回忆,去进入,甚至未来的事件,也在那里有投影。然而我并不认为我的问题正在被解决。不,这些一时的新颖和偶然所获,并不能让我安心存在,并不能促使我眩依枉自身的反省中。我知道自己和世界肯定足有一种巧妙的默契,这种莫名的默契很可能将我彻底毁灭掉。我有预感。

       随之而来的四,五年的日子还算是悠闲的。人类的观念在我心中萎缩成了单纯的人性。世界那恶劣的平面感也萎缩成了一个凹陷的内向的生活。夜阑人静,当有精粹的雨水落入亚洲,在湿润得象妻子的嘴唇一股的房屋里,我闭目静坐,舌顶上颚。我们的确能够这样活着,始终保持一种宁静的差距,远远地怀念和观望着人类的疲劳,把一切喧器都过滤成音乐。如果生活中有可贵的人,花朵,好书,或一次善良的远行,我们也绝不会错过去经验它们温暖的存在。譬如落日的照耀就常常给我们这些感觉。落日的意义绝不会使我们的孤寂故意显得光辉,而是使这孤寂更象饱满的,谦恭的热情。它象低于我们身体的火炉一样,剧烈而又内向,只为了给予我们一团朴素的,伟大的暖意罢了。

       但我时刻不敢遗忘,落日——也象平面的幽灵,随时都在监视我。

       一事一物在我心中无疑都不是立体浮雕那样可以摸到,而是沦为它们本身的虚无。

       我不再犹疑了,生活唯有这样逐渐被我反省,才不至于被我的视觉瓦解。许多年后的一个清晨,和那个清晨一样,我再次坐回那家已经摇摇欲坠的茶楼,从一路上一直到上楼,寻找往日的座位等等一系列行为,我都不再采用染病初期的那种摸索方法,而是拼命地往中心走,拼命地进入长久的精种生活,拼命专心地思维。我们越是往自己心里走的快,我觉得,就越在世界上走起来得心应手:冷静是加速度的润滑剂。

       我认识到:根本没有生活,只有思想;根本没有实践,只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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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就是全部真理和准则吗?不,直到了一九八九年初春,也就是离老式电影院实验有整整九年的时候,我才完全清楚,之所以每一个人都意味着“弱视症”,不是仅仅由于偶然的创伤,更多的是年代的教唆,以及整个社会因为突然和你共同向某种方向前进,突然和你站在一起了,反而把你的天赋,把你的目光抹杀了。因为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才越大。高压下才有剧烈的反弹。浓云生闪电。时势造英雄。万物如果并不冒犯人性,肉体如果不打击灵魂,则千年来绝无知识或文明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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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东方的春天,灰尘也是暖洋洋的。我每秒钟都在用皮肤体会着生活,仅用嘴呼吸是很不够的。长期的沉默令我肢体疲乏。在五月,我第一次想到随意去街上走走。我走上那条可谓世界上长与宽都首屈一指的大街,它犹如一片“狭窄的戈壁”,有某种狭义的,一望无际的萧条。这条石头与柏油之河有无数支流,分布均匀。广场紧紧依靠着它,象一滩偶然形成的湖泊,湖面插满红旗,肥厚的大建筑也象水上的房屋,在半空中倒映着人们的仰视。

       当然,这些事物对于我并不生动,它们仍旧“平面”如故:一大幅不停地打开的生活地图。但必然也毕竟是地图。我一伸手,就可抚平它的任何一处皱褶。五月的那一天,我就站在大街上,伸手即可摸到远方。很多人都以为我在向谁招手。我散着步招摇而过,内心充满了藐视与喜悦的我猛烈地呼吸,似乎感到只有空气是立体的。

       到了六月初,突然,大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一个又一个在我眼前横扫而过。他们从西到东,黑压压的一片,阴影一般占据了我半个平面范围。两边都是人群,大街象一条对折线,将我的存在也折叠起来。而且,其中一边在冲击另一边。

       看来是一件突发性的大事,但与我无关。

       我只是被人群挤来挤去,找不到出路。我依然伸着双手,但怎么也碰不到在我面前鱼贯而行的人,只能感觉春天的气流使人象被微风按摩后一般舒服。人聚集成为人类,仿佛就是耍否定单独个人的意义,而总结为一种水不完整的人类的意义。人类以某个时代的集体这一形象出现,互相代替,说教或攻击,却总也逃离不了人类本身的境遇:地球表面。在这一点上再伟大的人物似乎也不如那些地质学家,矿工或潜水员,他们用肉体直接体验世界的立体和质。而我呢?在六月的一天呆立在大街上,看着突如其来的社会在流动,是革命吗?我不得而知,只是觉得对那互相冲击的两面,我都不能介入,他们是一个整体,没有,或者是我看不到缝隙。多么让我难过——这就是所谓人民。如果他们是代表着保守与进步的两种生活,这就意味着,我是个注定停滞的人。不能进也不能退,是我这类人的塑像:一丝不动,只觉得恐怖。

       于是我在大街上急得发疯,竟然哭了起来。

       我的泪水在涌流,人群也在涌流。从小巷深处,从房屋后面,或从远方他乡的古都与山林,他们涌流进这座两朝帝国的皇城,沿着街道两边的墙向前流淌,就象泪痕滑过我的两鬓。

       人们都向广场而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只能跟随在他们身后慢慢走,一边不停地流泪,怎么也止不住,一边摸索着他们平面的移动,好像害怕失去他们。我不时地将头埋在手掌里,但脚从未停下来,只是慢得多。我是最后一个到广场的,谁也不会注意,因为这里的人太多了,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很象九年前在电影院的观众席上那样。他们铺天盖地,震聋发馈,而我仍然哭个不停。后来当这些人都自觉地坐到地上时,更让我想念那家电影院。我的泪水不是哭出来的,我觉得似乎眼泪腺失灵,眼神经受伤了一样,让我无论看什么都象是泡在玻璃器皿中似的摇摇晃晃,模糊而闪动,特别感人。

       我哭着,不是放声大哭,而是从思维状态中无声地流泪。直哭到头晕目刺,天旋地转,大脑象浮肿了一般疼痛。

       平面的世界,让我产生了巨大反应——我仰面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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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单独一人躺在冰冷的街面上时,我知道就算所有器官都失灵了,眼泪也不会停止。泪腺好像要把这些年来一切平面弱视的损失,都通过流泪补偿回来。我昏昏然地躺在地上,反复出现在脑中的仍然是玻璃商店,茶楼,电影院和广场大混乱,这些影像迅速掠过我的思想。

       突然,我觉得就要“失去”它们了——失去这个文明。

       万众退离时,我才渐渐醒过来。眼泪比开始少了些,但还保持着随时润湿我的睫毛。可我准确地发现,我的视力要变了,要恢复原状了。九年,不,十多年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要摆脱“弱视症”了,但又倍感忧郁。

       然而就这样告别弱视给我带来的思想,是很不够的。趁着眼睛还未复原,我得想办法做一种可以令我良心纯粹的事。我从地上爬起来,举目看看四周,到处部是废纸,“人民”已所剩无几。

       世界空虚得象挖掉瞳孔的人。很多地方有血。

       我依然伸直双手向前走,无疑,周围的事物越来越清晰了。有些特别尖锐的建筑已经露出了棱角,有了一点立体感:我焦急万分!

       我必须得在这时留给自己一个灵魂,以便于今后的回顾,自省。我走的步子加快了,最后索性开始小跑,浑身大汗淋漓,因为我就要看清万物了。这时,眼泪已经流干净,绝美的“弱视症”,平面时代的真理已然快要逝去!我在一条条街上飞驰而过。最后,我冲到了一家国营的,也可以说是集体单位的照相馆。我破门而入!哦,难道这就是人性的最后?这就是识别真理的最后的结局?我一边上楼一边想,我该怎样说,摆怎样的姿势,做怎样的表情,用怎样的目光?我终生不能忘记那一幕幕平面的情景。那几乎是我唯一的命运特征。可现在呢?我猛地冲到照相馆的售票台前,眼睛已经能分清柜台与摄影室之间的距离了。我迅速买票,跑了进去,一个留着古人般大花白长须的老照相师在室内坐着,一手拿着一杯水。我急切地呼喊着,让他迅速拍摄——我的头像。

       我必需留下一张我的头像。

       随着老式巨型照相机的聚光灯极度光辉地一闪:我被印在了一张纸上。与此同时,我的视力完全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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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此刻注视着这个真实的立体世界,感到彻底的不适。在东方,我们只能过着回忆的日子。我不时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黑白的纪念相片,那是一张平面的、假仁假义的、被抹掉轮廓的面相。

       那上面清晰地呈现着一种单角度的感觉:即一个年代的形象。

       现在,我们已能介入每一种生活了,能和每一个人交谈,能爱上某个姑娘,猎取物质,参与惊人的行动了。可我们却深深地发觉,平面消失了,剩下的又全都是:距离。永不能穿越的距离。平面不可介入,立体不可穿越。当未来的我每次与我过去的相片面对面的时候,那最后的绝望思想也就自然而然地升起了,即——我们从没有过真实生活。
      
       1994年4月于 北京西半壁街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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