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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宫殿

发布: 2008-11-07 08:36 | 作者: 老周



一、

我的朋友罗小宁,在社区办事处工作。刚毕业的时候,他的父亲,一位在政府供职多年的机要干部,为她弄到一处房子。两间老式平房,包裹在一个很大的楼圈里,全院几百户人家,原是同一单位的,随着不断的调换、租借和儿女传承,也渐渐住杂了。以前我们聚会,大多在公共场合,或各自父母家,说起话来比较拘束。自从罗小宁有了房,我们就有了撒欢儿的地方。我们一起去看房,七嘴八舌,提一大堆装修的意见,最后还是由着罗小宁,简单刷了刷墙。我们戴着用报纸叠的船形帽,穿着过时的旧衣裳,一个周末就把那里收拾停当。然后,我们的公社生活就开始了。

我们每人拿出同样的钱,放在一个装饼干的金属盒里,每星期来吃一次,谁吃的多谁就赚了,反正也没人计较。我们轮流掌勺,做自己拿手的菜,别的人自愿打下手。但做来做去老是那几样,准备起来又麻烦,后来就全部改成了烤肉。罗小宁自然更忙一些,从买菜、洗菜,到备料、煨料。而且,每次她都详细记帐,尽管我们根本不看,只是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再添一次,她却总是说,帐上还有呢。有时我们与父母发生争执,或同男友闹翻了,也会跑到她那里,牢骚满腹地住上几天。我们的父母或男友也会知趣地、放心地等上几天,陪着笑脸到这里来,说一些和缓的话。这时罗小宁就充当了我们的联系人、监护人和调停人。

其实,罗小宁并不是一个喜欢张罗的人,平时话很少,聚会的时候,她总在一旁听,她那副从侧面可以看到弧圈的眼镜,使她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当我们互相联络说,今天晚上过去吧,脑中浮现的,就是她的目光,怔怔的,却很亲切,很有趣。然而,当我的男友来找我,这目光就会有一些不同。你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吗?是。我的男友恭敬地回答。你看呢,我不反对你住在这儿,但不能总这样啊。她把目光转向我,镜片里散发出感人的温情。过两天我会回去的。我虽然板着脸,心里却已经暖融融的了。后来男友对我说,他被她盯得很不舒服。我不禁失笑,为那目光的妙处。
 
渐渐地,我们也有了自己的房,或临时的住所,却还是忍不住往罗小玲那里跑。老房子就是不一样,在她那里,空气中好像有巫灵的力量,我们的友情和相知,会像招魂似地被呼唤出来。我们会不自觉地想叫,想哈哈大笑。换一个地方就不行了,不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那种状态。我们也做过别的尝试,却不成功,当请到家里来的好友四处浏览,说一些恭维的话时,主人和客人的心里,都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头。
   
我们喜欢去罗小宁那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她的屋子外面,有一个露天的小院,可以仰着清风乘凉,或摆上小桌用餐。这院子是以前的住户侵占公共用地自己围起来的,却得到管理部门和其他住户的认可。管理部门还栽了一些藤蔓,把墙面装饰起来,把既定事实模糊化,蓊蓊郁郁的,宛如隐蔽在深山里的农家。
 
小院旁边,是另一家小院,偶尔也会有人聚会,却都是些男人的声音。罗小宁说,那家的父母搬走了,剩下个儿子像是搞艺术的,我们的闲聊,有时会被那边的暴笑打断。一天,说到男人的种种不是,我开玩笑说,应该把他们都烤着吃了。墙那边突然叫,我们不反对!我们怔一下,一同笑起来。你们想吃哪里?那边接着问,并一一报出愿意奉献的部位,心、肝、大腿等,倒是一帮情种呢,还有一个人扭捏着嗓音喊乳房,大概是喝多了。我大胆应一声,来吧,我们什么都吃!隔着性别之墙,我们反而可以忽略性别。身边立刻有人捅我,嫌我多嘴。
 
果然,不一会儿,那边过来三个人,一个寸头,一个秃子,一个梳着马尾。我们止住笑,无言地看着他们。那天是我们的大美女请客,她嫁给一个有钱人,住到郊区的别墅里去了。我们过去不方便,也不想受那个刺激,她就买了些好吃的,开着车送过来,包括一瓶名贵红酒。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她,男人一旦灌了酒,眼里就只剩下姿色了。大美女淡淡地瞧着他们,她早习惯了这种眼神,根本不当回事,我们这些坐在旁边的,却很不舒服。看够了吗,我们不是怪物,你们也没有三头六臂。我冷冷地说。是啊。男人讪笑着,转向我和其他人。你们别惹她,她可是自由撰稿人,伶牙利齿。一个朋友为我助威。失敬,失敬。男人依然笑着,酒精使他们变得麻木。那个梳马尾的似乎听出些什么,捅捅前面两个说,回去吧。前面两个不明所以,被梳马尾的强行拽走了,这帅哥还懂些情趣。

人家看不上呀。回去的男人在向什么人怨诉。谁叫你们自讨没趣。一个沉稳的、柔和的声音在取笑他们。三个男人过来时,那边仍有人在谈论,其实我们感兴趣的,是这个说话的人,语音可以透露出某种气质,我们都暗自期待这个人现身,但这种人往往屁股沉,懒得动。而且,如果他真的跟过来,就不是我们期待的人了,这是一个悖论。

我们这几个我很清楚,喜欢的男人大致是同一类型。他们是矜持的、智慧的、豁达的、幽默的,既坚定果断又敏感多情的,可惜这种男人太少了,也很难接近。实际上,男人在他们的躯体内,让天赋的本能自然滋长,再读一点书,有一点阅历,就可以变成这样子。却不知哪来那么多障碍,总别别扭扭在那里较劲。不是夸夸其谈玩世不恭,就是阴郁冲动委琐无聊。包括我们钟爱的这种类型,更是出了奇的死要面子。

在相互了解这件事上,男人和女人有很大的不同。当一个男人对我们的脾气、想法、喜好以及连自己也搞不清的混乱情绪有所洞察,我们就会生出由衷的感激和亲近之情,甚至想向这个人托付终生。而当我们把一个男人看得清清楚楚,男人却会很不自在,甚至恼火,对我们产生近乎病态的反感和戒心,我们就面临着从情人降格为知己或陌路人的危险。这也难怪,我们一旦把他看清,就很难再向他投出崇拜的眼神,很难呈现大自然赋予我们的妩媚娇羞,很难对那些不着调的见解发出真诚的赞叹,而这些却是男人最看重的,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空气和母乳。但我们并不是生来就必须做母亲的,我们更缺少将母亲的襟怀和少女的纯情融合在一起的演技,那需要我们付出太多的克制,关键是,那样地扭曲自己是不是值得。

我和我的男友就这样分手了,他不可谓不聪明,不可谓缺素养,但我怎么也不明白,上班的时候他固然忙,下了班,他宁愿在办公室玩电脑游戏,同网上那些贫嘴的小相好调情,连电话也不给我打一个,还口口声声说爱我。闹过几次别扭后,我逼他说清楚。他解释说,在我面前总感到有压力,不想带着疲惫无聊的心情来见我。但他的疲惫无聊也未免太多了。我们分手吧。我终于说。为什么?我都快堕落成一个怨妇了。这很正常呀,大家不都这样吗?我不想这样,你也怪累的。我知道,我可能有些矫情。我是想把爱当作一件艺术品,全神贯注精雕细琢的,但没有男人愿意陪伴到这里来。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任务不仅艰巨,也太被动了,一切都取决于女人的感觉,那种耐着性子却无所适从的状况会把他们逼疯的。
 
我们分手了,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分手,没有了固定伴侣的责任、要求和怨忿,无形中却增添某种乐趣。寂寞时彼此问候几句,心情好就吃顿饭喝喝茶,或者适当亲昵一下。他说这样也不错,等什么时候我放下架子,他再娶我当老婆。我觉得这不是架子的问题,两个人没有原则、没有界线地混在一起,固然有醉心的一面,却好像腐败糜烂掉了。生活总应该有所感动,有清晰的美感。

我们这群人里,有几个想法是和我一致的,处境也同我差不多。有几个最终还是妥协,嫁了人,很少再来了。罗小宁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单身女人公社。如果不是被什么事打断,我们的公社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因为对我们来说,这不是简单的聚会。在肠胃和口舌的兴奋中,我们完成着一个仪式,那就是对女人的自由、美丽和骄傲的膜拜,这是女人一生中需要无数次地来砥砺的,以对抗几乎从刚懂事就开始的衰退。在这个仪式中,我们既是信徒,又是不肯低头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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