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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宫殿

发布: 2008-11-07 08:36 | 作者: 老周



二、

罗小宁门前的花圃中,渐渐聚集起一群猫,起初院里人不当回事,却终于酿成某种祸患。一些夜里,它们会一齐发疯地嚎叫,刺耳的声音在山谷一样的楼圈里回荡,搅得人们难以成眠。按说并非发情的季节,这骚动有点缺乏理由。它就像婴儿的啼哭、医院病床上绝望的哀号、市井悍妇的恶毒诅咒,它的杀伤力,不亚于某种次声武器。即使一向健康的人,对这样的侵扰也不堪忍受,更别说那些病人、老人和更年期女人了。传达室的人频频晃着电筒在花圃中怒喝驱赶,却不管用,它们不把那中邪般的劲头发泄干净是不会罢休的。连续几天,院里人被搞得身心疲惫,见了面只顾打哈欠,连相互问候的心情都没有,有的直到中午才起床,有的一大早就匆匆去医院挂号。在商量出来的治理方案中,最体现众人意愿的要算是投毒了,却谁也下不去手。虽然这些猫是从外面流窜进来的,却是人们长期厮守的物种,只是人们近来普遍喜欢养狗了,才有意无意地冷落了它们。不管它们怎么闹,也不能把它们当作蟑螂和老鼠来对待。

最先采取绥靖政策的是一些孩子,他们对那叫声没有过多的揣测,只是简单地想到它们可能饿了。于是,每天黄昏,在花圃中间的空地上,自动汇合起一些人,悠闲地向那些猫投食。除自家的剩菜外,还有专门准备的罐头和小鱼。家长们虽不赞成将这些来历不明的猫抱回家中,却不反对孩子对沦落的生命表达起码的关爱,即使花点钱也是值得的。有时我们来得早些,也要带些吃的,加入投食的行列。在投食行列中,还有一些狗,它们系着昂贵的皮质或钢质锁链,披着光洁柔软的绒毛,有的还佩着马甲和饰品,富家子弟般从一旁观看那些贫贱的伙伴狼狈争食的场面,不时汪汪叫几声。

若拿猫和狗来比较,我通常对猫更喜欢一些,我觉得它们是那种少有的、内心有旋律的生灵之一。特别是那里面的一只,神情中处处透着雅致,柔弱的叫声惹人生怜,我想把它带走,却遭到院里人反对。这些准野生动物,已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公共财产,它们的生存状态同它们享受的待遇是连在一起的。它们就像经常光临的鸟和蝴蝶一样,装点着花圃的生机,何况还可以借助它们,训练孩子们的恻隐之心。天凉了,夜里开始结霜,不断添衣服的孩子便想到那些猫。一个孩子率先用电器包装箱做了个窝,放在花圃中,其他孩子也争相效仿。窝越做越多,越做越讲究,一幢一幢,宛如童话中的森林小屋。有人提议,干脆搞一个比赛,对孩子们的这份爱心予以表彰,立刻得到众多家长和大院管理者的认可。
  
所谓大院管理者,即传达室负责人,一位体态健硕、阔嘴厚腮的女士,鉴于她对公众事务的超常热心,大家都尊称她大总统。在职期间,她是一名模范的工会干部,退休后被机关返聘,继续她的模范生涯。大院中心的花圃,就是她积极跑动争取到的拨款。废除锅炉改用热力管道,也是她联系有关部门努力撮合的结果。罗小宁住的这排平房,因此装上暖气,从前一到冬天楼圈里就煤烟乱冒的现象从此杜绝,我们也不用为鼓捣炉子费心了。而且,自从她掌管传达室,院里就没丢过东西,邻里间吵架生事的也少了。大院门口的黑板上,经常贴着一些布告,我每次来都看一下,觉得好玩儿。这雕梁画栋般的精神文明建设,即使误入深山老林,也会原样看到——计划生育、防疫灭鼠、选举地区人民代表、为贫困地区募捐等,此外还有娱乐活动——老年模特队和秧歌队排练,青少年乐队和话剧队表演,棋类、书画类、以及滑轮、悠悠球、麻将等体育休闲类比赛,可以想见大总统的繁忙。

举办这些活动的动力,除大总统体内不竭的能量和脑中固有的程序外,还有源源不断的免费奖品。每当传达室门前又列出摊位,院里人就知道要搞比赛了。按惯例,凡到院里来设摊的,都要向传达室上一点供。为表明廉洁,大总统一一登记在册,并还之于民。奖品通常为所卖的货品,保健器械、书籍、灶具、药材等。保险推销员无货可交,从外面买来一箱水果,被象棋冠军拎回去了。为猫屋冠军准备的,是一套《上下五千年》儿童丛书。这天,大总统来找罗小宁。猫屋比赛就要开始,老尹头答应清理场地却不见人影,只好让她去请一请。

一座半米高的砖砌舞台,上演过这院子历史上的一系列运动,批斗、誓师、动员、庆功等,伴着隐隐的疼痛融入人们的记忆。台下宽敞处曾用来堆放烧锅炉的煤,现改作停车场,一些娱乐表演人们就是站在汽车空挡里来看的。往常,这台子同整个院子一样,每天都会被打扫一遍。却不知谁趁夜把装修房子的渣土倒在台上,让人既没法扫,又撮不动。门口黑板报专门对此提出批评,并限期清理,却无人理睬,别的人也偷偷将废旧杂物抛在上面。尽管大家感到气愤,却没义务承担此事,压力自然集中到大总统身上。

大总统为此闹过一回。某天下午,传达室传出山呼海啸般的哭声,我这是为谁呀……那些拥戴她的姐妹好不容易才使她恢复平静。人们猜测,很可能是大总统无意中得罪了谁,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整她。一向和睦的大院深处,从此多了一份阴险的笑容。眼下只有尽快了结此事,否则垃圾越积越多,更难清理,大院的风气和管理者的颜面也将遭到无可挽回的败坏。

为什么让我去?罗小宁眼中闪出一丝狐疑和警觉,她觉得自己与这件事毫无关系。他总说你的好话嘛。说我的好话?罗小宁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那次他帮你干活,你给的钱是全院最多的。大总统控制着语气,似乎话里有话。是吗?罗小宁侧着头,开始思索。

老尹头是一个靠打零工维生的老人,总蹬着一辆带斗的车在院子里转,有时也到外面胡同里帮别人搬煤。那天罗小宁不舒服,我们却约好晚上要来,她就请老尹头帮着扫院子,顺便拖拖屋里的地。老尹头怕弄脏屋子,进门时把鞋脱在外面。罗小宁忙说不用脱,老尹头还是穿着袜子进了门。罗小宁说不用脱不是客气,她担心脱了鞋反而有味儿,甚至有跳蚤跑出来。但很快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陪老尹头聊起了天。

老尹头的身世院里人差不多都知道,罗小宁却第一次听说。他父母早亡,17岁随叔叔从一个叫作旧宫的地方到城里来,串着胡同打零工。叔侄俩干活卖力,为人实在,不久便被这一带的住户接受,房管局的人还特地给他们找了一间房。后来,叔叔用两人挣到的钱,给他娶了个媳妇,自己便回乡下去了。但媳妇嫌他没出息,给他生了个儿子就跟别人走了。老尹头把孩子拉扯大,好不容易成了家,儿媳妇又嫌他脏,不让他进门。老尹头也觉得守着小两口不合适,就搬到街上去住了……

干完活儿,罗小宁塞给老尹头10块钱。老尹头说不用这么多。 罗小宁匆匆地说拿着吧,我没零的。院子里对老尹头干活是有规矩的,每小时5块钱,不足一小时按一小时算。罗小宁破坏了这个规矩,无形中便冒犯了众人,她却一点儿也没意识到。

按说谁家给老尹头多少钱别人并不知道,但每次老尹头干完活,大总统都私下向他打听,干了什么,给多少钱。并非大总统好事,她只是想籍此掂量各家人的品性。另一位破坏规矩的是一位副局长,虽然退了休,才情却在,他是这院书法和象棋的双料冠军。那天他让老尹头把两只旧沙发从楼上搬下来,却只给老尹头两块钱。这件事从大总统嘴里透出,很快便尽人皆知。一次在花圃中石桌上下棋,副局长为自己辩解:搬两只沙发不过15分钟,我的退休金还不到15分钟两块钱呢,两块钱可以在门口买4个包子,也够一顿饭了……尽管副局长见人仍笑吟吟地打招呼,但是在众人眼里,他的形象却发生了改变。

罗小宁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妥,多给几块钱也是过错吗?那倒不是,只是想找你帮忙,我们请不动嘛。怎么请不动,难道让他白干?当然是给钱的,按规矩给。那怎么会不来?罗小宁望着大总统,感到费解。我们张罗这些事,还不是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还有那些猫。大总统脸上泛起微笑,她很会把握别人的心理。罗小宁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

后来我们帮罗小宁分析,她多给的那几块钱,不仅破坏了院儿里的规矩,还把众人推入不伦的境地,好像别人都小气,欺负老尹头,只有她主持公道。还有什么比与公众结怨更糟的呢。如果她能把老尹头请来,帮院儿里解决难题,这个帐就可以一笔勾销,她是在戴罪立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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