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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云纱长衫

发布: 2008-11-07 08:21 | 作者: 王鹤



1,

叶锦秋走到大门口时,几个女人正神色凝重又神秘地议论什么,她稍稍停步,听出来:院里邻居黎导演的母亲前几天把一个石膏的毛主席塑像打碎了,老太太吓傻了,为了“毁灭罪证”,躲在家里把石膏一点点碾成碎渣,和在蜂窝煤灰里跟垃圾一起倒掉。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老太太成了现行反革命,刚才被抓走了。

叶锦秋心里不觉紧了一下,没有加入议论,悄悄走了。只听见隔壁小勇的妈妈说了一句:没想到,70好几的人也会坐监狱。

半大孩子小勇正在阶沿上滚铁环,看见叶锦秋,小勇追上来,麻利地勾住铁环,说,叶婆婆,你的鱼缸和花盆刚才也被打碎了。叶锦秋不易察觉地扬了扬眉毛,尽量平缓地说,哦,知道了。她轻轻往院里走,一边从藏青色棉绸裤的兜里掏出手绢擦汗。

白果街22号院子从前是一座两进的公馆,原主人就是叶锦秋的父亲,三、四十年代全城闻名的绸缎庄“裕恒丰”老板叶澍涛老先生。叶锦秋在公馆里度过青年和中年时代,以后也一直住在逐渐成为大杂院的院子里。

50年代公私合营,叶老先生率先将裕恒丰交给国营,还主动把自己的公馆也捐献出去,自家人只留下3间卧室。作为开明资本家的代表,叶老先生被市长接见的消息还上过当年的《成都日报》。以后,公馆里逐渐搬进各种身份的邻居,机关干部、中学校长、工人……性情温和的叶老先生跟他们相处也颇融洽。50年代末,叶澍涛老夫妇俩先后去世,区房管所又动员叶锦秋再腾出一间给转业干部老江一家——也就是江小勇家居住。叶锦秋也是欣然同意,剩下的两间,供自己和女儿赵家钰及外孙居住。

公馆前后天井之间的间隔是一溜U型的两层楼。如今成了大杂院,格局倒也基本未变。叶锦秋今天特别留意观察院内的情形,还不算太坏。第一进的房屋和天井几乎一切照旧,第二进最里面两间平房住的就是市歌舞团黎导演一家。窗户上镶嵌的彩色玻璃被打碎了,满地残渣,五色耀眼。那彩色玻璃曾是叶锦秋的至爱。门的下半截有解放鞋踹过的脚印,门的油漆原本保留尚好,那污痕就特别醒目。此刻他家房门半掩,屋里悄无声息,与往日的热闹对照,有异样的死寂。

铺着青石板的小天井里,那个足有一张写字台大小的鱼缸还在,它四周有一圈麒麟、蝙蝠、喜鹊、荷花等各色图案的浮雕,如今似乎被硬物敲打过,掉下些石渣,失去了从前周正的模样,有点邋遢萎靡。

那几个圆中带方的白底青花花盆从前是养君子兰的,这两年给院里的孩子们用来做劳动课的作业——种了蓖麻。花盆都碎了,身首异处的残片上枝叶凋零,大约只有叶锦秋自己还能凭着记忆,依稀拼接和还原得出瓷片上“兰在幽林亦自芳”之类的字样。她不小心踩到一片碎屑,脚底有点不适,连带着全身都刺痛起来。

这是1971年炎夏,疾风骤雨般的革命浪潮节奏稍缓,叶锦秋无数次暗自庆幸全家没有受到致命冲击,但她也一向明白:以自己家的复杂历史,还远远不能说已经躲过大劫。她暗自叹口气,准备进屋换上家居衣服,这是她长年不变的习惯——其实有好几年没有添置新衣了,出门的衣服也好不到哪里去,无非是成色新一些而已。眼光一扫,发现隔壁的门没有锁,轻轻推开。外孙子赵一柏正高举一条腿搁在墙上练功呢,大腿笔挺,紧贴着耳朵,看来功夫又大有长进。女儿赵家钰则仰面倒在靠右边墙的那张床上抽烟。早已磨损和褪色的紫红地板上,零乱地扔着塑料凉鞋、又脏又黑的围裙和袖套,上面还散乱地沾着些煤渣。叶锦秋忍不住快步上前收拾起来,她欲言又止,迟疑着说,怎么又抽烟了?还在床上抽……还有,说过多少次了,脏衣服还是应该在进门前换掉。

女儿赵家钰长得一点不像母亲,乍一看有点壮硕,整个人像一段砍削得不够精细的木头。叶锦秋60出头的人了,年轻时一定是漂亮过的,如今韶华消褪,可轮廓依然清秀。难得的是没有发胖,小巧精致的身段,一眼看过去,虽然衣服鞋袜也寒素,但剪裁合体,搭配得当,且说不出哪里在不经意间就透着些底气。22号院的妇人有时也不免议论,赵家钰怎么就一点不像叶锦秋呢?人显得粗枝大叶,也不过40来岁,皮肤却似乎比叶锦秋还粗糙。

赵家钰此刻一边往床边写字台上的旧瓷盘里抖烟灰,一边皱着眉头道,妈,我一天打600个蜂窝煤,不想像你那么穷讲究。叶锦秋在房中唯一的那把旧藤椅上坐下,有点歉疚地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辛苦?我每天要做多少箱肥皂?也是腰酸背痛的,但你该记得小时候你爷爷是怎么教你的。话音未落,旁边的赵一柏用模仿出来的苍老口音接嘴道:“我们虽说不是诗礼世家,但老辈子的规矩从来是一丝不苟的”——婆婆,你又来了,能不能别再说这些陈谷子?祖祖一惯充先进,以为自己很跟得上时代,到头来弄得房无两间,地无一垄的,他老人家要是活到现在,看到心爱的鱼缸花盆成了那样,不气死才怪!

叶锦秋不等他说完,赶紧起身紧掩上房门,回头嗔怪道,你还是小孩?还不懂事,这些话也是随便说得的?赵家钰将烟头在瓷盘里一把摁熄,虎着脸对儿子道,少废话!好好练功,你到底想跳洪常青还是南霸天?

2,

叶锦秋回到自己和赵一柏住的房间,立即反锁上门,看看一切正常,舒了口气。仍不放心,直接奔向床前,将床单撩开,把床下一口黑漆描金的旧箱子拉出来。里面都是些丝绸纱锻的旧衣物,旗袍、夹袄、裙子等。她顾不上细看,把手伸进箱子最底层,从下面抽出一件质地紧密细腻的香云纱长衫。

那衣服虽然有些旧了,却依旧有比普通丝绸更沉甸甸的质感和收敛沉着的光泽,咖啡色底上很稀疏地穿插着些似有若无的花纹,象褐黄色梅花枝丫,父亲从前把这款绸料称作“疏影横斜”。她把脸贴上去,轻轻摩擦了一下。这是父亲生前最喜爱的一件衣服,也可以说承载了父亲作为一代知名商人的荣耀。老先生生前不知多少次提起这款名噪一时的香云纱衣料——

1945年夏,叶老先生有位给盟军飞行员当翻译的朋友悄悄告诉他:美国已经发明了一种威力超常的炸弹,准备投放到日本,等着看小日本投降吧。日本投降的消息不知在大街小巷流传过多少遍,最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相互苦笑:又是一次用心良好的画饼充饥。但老先生每天仔细读报、听广播、多方打听,认定这回的消息不虚。他慨然拿出大部分流动资金,从成都、广州、南充的绸缎厂很大手笔地进货。同业们一向都喜欢在裕恒丰后面跟风,这一次却不免踌躇,背

地里心情复杂地议论:叶老板不会看走眼吧?如今丝绸的价格多贵?万一仗再打两三年,生意还这么冷清,看他怎么周转?

结果怎么样?叶老先生还就是没有看走眼。8月中旬,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来,那真是满城喧腾。叶澍涛一激动,立马捐出40匹大红、10匹明黄、翠绿、湖蓝的斜纹绸,供喜庆的人们舞彩绸、扎大红花。接下去的日子,裕恒丰的生意前所未有地红火。结婚的人家是一拨接一拨,做新衣服、置办嫁妆、彩礼的人家,简直要把裕恒丰在商业场那三间门面打通的店面踏平;大小公馆里的太太、少奶奶、小姐们也凑热闹,美其名曰要做“胜利旗袍”……裕恒丰的双皱、碧皱、乔其纱、香云纱、织锦缎、九霞缎……几乎所有货品,都被抢购一空。进货动作慢了一拍的同行们,个个羡慕得快害红眼病了。

父亲喜欢根据质地、色泽、图案,给裕恒丰销售的绸料命名——柳梢青、烛影摇红、陌上花、碧云天等等。他还曾开玩笑说,若不是这裕恒丰是祖上传下的老字号,依他的主意,就要改名“绮罗香”了——父亲早年经私塾熏染,后来也进过新学堂,又承祖业浸泡商场多年,仍存留了咬文嚼字的习惯,尤喜诗词。那些绸料取名大多套用词牌名或节选诗词,就不意外了。往往是,顾客在店里东挑西看,拿定主意后,不用手指,只消给伙计说声:我要六尺陌上花、一丈碧云天。彼此都省事。当然,裕恒丰的伙计都是要学认字的;至于顾客么,来买绸料的,至少也粗通文墨吧。所以老先生的这点小乐趣最后竟也成了裕恒丰的一大特色。

那款父亲爱不释手的“疏影横斜”,也是那一批进的货。要说它的独特,裕恒丰老板的独生女儿叶锦秋怎么会不明白?香云纱堪称真丝织物的极品,因工艺繁复、质地精良、穿着挺括而倍受宠爱,民国年间,有的纨绔子弟甚至用它夸富眩贵。香云纱在制造过程中,先要用一种叫“薯莨”的天然植物与河水一起榨出汁液,然后在高温天将真丝坯布在烈日照射下一次次反复浸入这种汁液中。然后,在清晨日出之前,将河塘泥敷在面料上,再用河水漂洗干净,放在草地上,自然晾干。这样,“薯莨”汁中的鞣酸质与河泥中的铁质发生反应,最后,香云纱向阳的一面就为带有光泽的黑色,背阳面为黄褐色。

父亲那次进的一款香云纱,正面却是不同寻常的咖啡色底间杂黄褐色,算是广州那家老字号绸厂“霓裳羽”当年的创新品种。问题是,那时无论男式长衫马褂,还是中老年太太们的旗袍,倘若选用香云纱,就必定是、也别无选择的是大家习以为常的黑褐色。叶澍涛这番标新立异,有没有人买账?那时已年近花甲的父亲却一脸轻松道,常年穿一种颜色,我都烦了,别人给我换个花色,我还求之不得呢!

结果,这款“疏影横斜”仅6天就卖断了货。以后,裕恒丰还从“霓裳羽”进过其他颜色的新款香云纱,棕黄、豆绿、芭茅色等等,也畅销一时。1945年夏天,既是举国上下万众欢腾的季节,也是裕恒丰盛极一时的黄金时代。

叶澍涛先生特意留了一段“疏影横斜”,让妻子给自己亲手缝制了这件长衫,以资纪念。

叶锦秋在床上摊开这件长衫,仿佛又看见了父亲不胖不瘦的体态,不觉发起怔来。忽听赵家钰乒乒乓乓敲门,在外边喊,妈,我来舀米煮饭。叶锦秋赶紧收拾好箱子,开门。

赵家钰似乎看也不看,就知道她母亲在做什么。她一边从门背后的米缸舀米,一边揶揄道,妈,那些旧东西你还当个宝,早两年让你拿到旧货店,还可以换点

钱。耽搁到现在,大概只好给一柏他们学校剧团,拿给黄世仁和他家那个地主婆穿了。

这些年,叶锦秋经常被女儿硬木棍子似的说话方式噎住,她早就不以为忤了。可今天听了,还是不舒服得很。忍了忍,终于反驳道,那里面有你爷爷生前珍爱的东西,怎么不当个宝?我的那些旗袍是穿不出来了,你那件浅蓝水波纹旗袍,是你考上华西外语系那年做的,那是和我们家的高兴事联在一起的,我凭什么不看重它们?

赵家钰却突然直起腰,冷眼看着叶锦秋,一字一顿吐着寒气道,再说一遍:我永远不想再听到外语两个字!说完,端了米,大踏步出去了。

叶锦秋有点自悔失言,也仿佛被那阵凛冽的寒气给笼罩住了,跌坐在床沿,大热的天,身子竟无端地有些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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