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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外的床

发布: 2008-11-07 08:12 | 作者: 阳明明



1

我妈妈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知道我和我女友分手的事实的人,因为我手机在她身上。我妈妈刚刚用我的手机在厕所里和她妈妈通了电话,从厕所里往房间里走,走到我身边正准备把手机还给我,短信提示音就响了起来。我妈妈收回递手机的手,查看了我的短信。短信是我女友发来的,内容是:我们已经分手了,请你他妈的不要再来骚扰我!看完短信,我妈妈把手机扔到床上,看着厕所门不屑的嘀咕着,你和你女友完蛋了,似乎我和女友分手是很合理的事情。我躺在床上,手机就放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我妈妈从厕所里走到厨房里,再走到房间里,然后在矮凳上坐下来,握着电视遥控器不断换台。我拿起手机,因为我想好了怎样跟我女友发一个短信,但我刚刚拿到手机,我妈妈就从矮凳上跳了起来,把手机从我手上夺了过去。她冷冷地对我说,你要自取其辱?这个时候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它们争先恐后地奔涌出来。我把脑袋塞进被子里,被子立刻变成一块从水里捞出来的手帕蒙在我脸上。我妈妈把被子掀开,对我说,你看你,你怎么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我从床上跳下来,光脚跑出了屋子。一路上我还在流泪。老天突然变了脸,刹那间黑了下来,然后就是倾盆的大雨向我扑来。我在暴雨里面奔跑着,感觉很好,只是突然摔了一跤,鼻子碰在地上,流血了。那血跟雨水一样,哗哗地流淌着,我根本捂不住。我每到一处,脚下的土地就变成血红色的。血水不但在我脚下扩散着,也顺着墙壁爬上了四周的高楼。一下子天旋地转,我以为世界末日到来了,于是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哭过后才知道是在做梦,但眼泪却是真实的,它们纷纷掉落下来。我感觉到那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然后摔在床单上。我妈妈唉声叹气在床边晃动着身影,走到被我们称作厨房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就在厕所门外。她从那地方端出一碗面条来,摆在床边的桌子上。我爬了起来,甚至都没有瞧一眼那面条。我妈妈坐在桌子下面的地铺上,打开了电视。从桌子前经过的时候我看到面条的热气腾腾地冲上来。这就是自从我开始上班以来我妈妈每天清晨都要为我做的早餐。和往常一样,面条没有吃完。我把剩下的面条摆在桌子上,把手机塞进裤袋,摸了摸屁股上口袋里的钱,默不作声地走出了家门。我没有说话,期间咳嗽了一两声。

那间房子并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在北方省份的一个大山里面,而那间屋子却在南方城市的一栋出租屋里。一年前我从大学里毕业,来到南方城市,当时我们一家人都在这里,而现在我爸爸已经回家耕田了。他已经混不下去了。我和我妈妈住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里,除去一张床,一个地铺,电视机以及其他物品占去的空间,房子里可以供我们自由走动的地方,大约有2平方米。我妈妈在南方城市也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反正在我的记忆里,她和我爸爸从来就没有帮我去学校缴过柴,每年都只在快要过年冰雪封山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从天而降似的。降落也不过几天,他们叫我去外面办点事,然后我回到家中,发现他们已经不在了。起初我还不适应这种变化,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我妈妈生下我后大概一年多南下到了南方城市,那时我已经适应了吃浆糊。我妈妈小时候也吃过浆糊,因为她出生在三年灾害时期,在她出生的随后不到一分钟,她的弟弟也出生了。她和弟弟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共同分享她妈妈的乳汁,可是乳汁很快就干涸了,因为她妈妈实在没有什么吃的可以补充营养。后来他们开始吃浆糊,再后来连浆糊都没有吃了,只能吃些野物。我妈妈和她弟弟都是幸运的,他们出生在一个大山岭里面,最终没有饿死。我爸爸一样也没有饿死,他和我妈妈出生在同一个村子,三年灾害时他已经五岁了,吃起草根来已经有了委屈的感觉。他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南下来到南方城市,在工地上做苦工。这个工作持续了25年,回到老家后他发现已经不能适应乡村生活,对耕田也充满了迷惑。

今年我已经24岁了。

我爸爸至少还是应该感到欣慰的,因为他认为我不必回家耕田,这一辈肯定会在城市度过。其实我爸爸想错了,就在前一段时间,我还和我女友商谈过回家耕田的事情。我女友当时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夸我有志气。这个女孩自小在城市里长大,到如今甚至还没有光着脚丫踏进稀泥里面的经验。我理解这个城市女孩的乡村情结。当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有点无精打采的神色以及侧耳倾听我归隐乡村的述说,那一刻我感觉我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幸福的人。

遇到这么一个城市女孩,我总觉得捡了一个大便宜。

我爸爸有时也会说我捡了一个大便宜,可我妈妈不这么看。我女友和我妈妈见过几次面。这几次见面,我妈妈总是默不作声地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就开始做饭炒菜,我和女友并排坐在床上看电视。我把她搂抱着,有时她还坐在我的大腿上,身子整个躺在我怀里。不过,她不怎么喜欢坐在我大腿上。她喜欢接吻。我女友特别喜欢接吻,不仅在我们独处的时候,在任何时候,只要她兴致一来,她的嘴唇就会凑到我的嘴上,舌头伸进我的嘴巴里。在我们家也是一样,只要她高兴,或者电视里面有恋人开始接吻,她就扑到我身上,把我压倒在床上很热烈地和我亲吻,舌头很用力地在我嘴里跳舞。刚开始我对此有点恼怒,觉得她太粗暴,但渐渐地我觉得这样挺好,尤其在公共场合,当别人因我们接吻而瞠目结舌时,一种幸福感就会在我身边荡漾开来。恰恰是因为这一点,我妈妈对我女友有点反感。她习惯了坐在我爸爸大腿上,觉得接吻这种事情简直无法理喻。每次我送走我女友,我们在公交站点吻别,我怀着一种醇厚的幸福感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妈妈总会对我说,你女朋友怎么会那样?刚开始我还会反问一句,她怎么了?后来我干脆就不理她,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脑袋。事实上,我女友每次走出房门,也会苦瓜着脸对我说,你妈妈怎么这样啊?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总之不对劲,你要尽快搬出来。不等我回答,她的笑脸又绽开了,依偎在我肩膀上。她就是这么一个女孩,让人时刻都感到快乐,不哭不闹,总是挂着一副笑脸,对我也没什么要求,而且到了明天她准会忘记她说过的让我搬出去的话。我常常在想,我女友这样对我,有什么理由吗?想来想去,我找到的唯一一个理由就是她很爱我。我那时真的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我并不怎么了解她。她应该也有很多烦恼,可她从不跟我说这些。或许是我没有给她机会表达。在幸福面前,我往往浅尝辄止。

这样很不好。

2

我还是要去上班的。一年多了,每次出门去上班,我都会问自己,怎么还去上班?我连摆个小摊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我只能去上班。我甚至很少发牢骚,在我妈妈面前表现出不想上班的想法。我曾经对我妈妈说过,我再也不想去上班了。我妈妈问我,那你想做什么?我说,摆个小摊,或者去卖报纸,反正我不想上班。我妈妈发火了,站起来对我说,你丢了我们家的人你知道吗?此时我妈妈正在吃饭,嘴里还含着饭粒,她突然对我高声说这些话的时候,一些饭粒从她嘴里喷射出来险些落在我脸上。那是我上班以来我妈妈头一次对我发火,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对我发火。当时她眼球红红的,浑身甚至有些颤抖。她这样的反应多少让我有点无所适从,但我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尽量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吃饭。我妈妈发完火后坐了下来,也恢复了原来的姿势,重新端起饭碗来。我们沉默着,只有咀嚼和扒饭发出一些让人恶心的声音来。我妈妈在我前面吃完,我吃完时她已经收拾好桌子,默默地等着给我洗碗。我把碗递给她时,她才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摆地摊,那是丢人的事情。

我在南方城市有一个朋友,那是我迄今为止在外面认识的唯一的真正的朋友。我曾经和他商量过,两人合伙摆一个地摊。那时我们都厌倦了上班,把摆地摊看作出路和归宿,一点都不觉得丢人。我们开始筹划摆地摊时,朋友从邻镇搬了过来,在工业区租了一间房。那房子位于20号,我和我妈妈就住在21号。从此我们成了邻居,并且胸怀大志,在他刚刚搬来的那天黄昏,我们爬到楼顶,他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说,你看到了吗,我们眼前的这一块地,等我们有钱了都把它们买下来。

朋友很快就在网上进了货,快递过来后我们看了都很高兴,手舞足蹈地庆祝了一番。快递送到我上班的地方,打电话给我,我在公司的大门外接到了货物。那是一些玩具娃娃,大的小的都有,有的像狗,朋友就给它们取名流氓狗,但我看它们更像驴子,有的像兔子,有的像熊,花样繁多,都很好看,可就是没人买。

那天夜幕降临时,我提着那些娃娃和一条塑料矮凳,朋友拿着一张他事先准备好的用来摆放娃娃的画纸,从他的租房里走出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为了不让我妈妈发现。昨天我妈妈刚刚为我在她面前提出去摆地摊的事情而发火,我不想让她再一次发火了。她正在洗碗的时候我趁机溜了出来。我们在人最多的地方停顿了一下,但仅仅停顿了几秒钟,又继续往前走,最后我们走过了几条街,来到一个比较冷清的地方把画纸摊开。朋友把娃娃一一摆在画纸上。他摆得很认真,似乎即将要开一个娃娃的展览,而我在一旁却尽量把自己装得像个陌生人,偶尔蹲下来像个随便看看的过路人,还跟作为老板的朋友他交谈几句。那天晚上我基本上就是在演戏,我在地摊附近盘桓着,偶尔上去和朋友说说话,捏捏那些娃娃,重要的是我的自我感觉还挺好,觉得演得挺好的。朋友却有点别扭,显然他还不大能进入这个角色,有时候会用一种求助的眼神看看我,甚至还会冲着我的方向喊我名字,尽管我在很远的地方,有时候还走到了马路对面,但他还是照样喊我。我知道他心里很慌张,因为我也很慌张。我站在远处都感到慌张,况且他呢,坐在矮凳上,不停地对来往的女生吆喝着,亲热地称呼那些长相平平的女孩为靓女或者美女。他脸上的笑容毫无破绽。不管我们演得如何,最后我们还是失败而归。到晚上十一点多,人渐渐地少了,风也变得清爽了,朋友开始把娃娃一个个往背包里面装。我在对面的路边店里买了两瓶可乐,他喜欢喝可乐。我把可乐递给他,他报以我惨淡一笑,开玩笑似的对我说,挣得的钱还不够买一瓶可乐。一瓶可乐三块五毛钱,他今晚一共卖出去三个娃娃,其中一个赚了五毛钱,其余两个都是进价卖的。我说他,你怎么不赚一点,哪怕是一毛钱也好啊!他说,不管怎么我们还是赚了。

是啊,我们一共赚了五毛钱。

那天晚上在回租房的路上我跟他说起了我妈妈对我摆地摊的反对意见,然后说我不想摆了,我想继续上班,好好地上班,过年前还能攒些钱回老家。朋友说,等下你拿一半娃娃回去,进货你也出了一半的钱。我说,不用了,你拿去卖。他没有说话。我们在巷子里面走着,走过明明暗暗的光线,然后到了他租房的门口,我说我不进去了。这时他把那五毛钱塞给我。或许是为了早点回去,因为已经很晚了,而我明天还得六点钟起床去上班,我接过了那五毛钱。我把那张五毛的纸币紧紧拽在手心,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以为会很快就睡着的,没想到失眠了。我妈妈不知道朋友来工业区的事,我没有告诉她因为我担心她会反对我和他交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原因之一是要不要把朋友到工业区的事情告诉我妈妈。我想,她要是知道朋友专门搬到这边来就是为了跟我合伙摆地摊的话,或许就不会再持反对意见了。然而我不敢保证。我又想起她发火的样子来,真让人感到害怕。失眠的确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让我心情糟糕透了,然而等我睡着后却做了很多梦。

其中一个梦我在刚开始的时候已经描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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