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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外的床

发布: 2008-11-07 08:12 | 作者: 阳明明



5

那个地方在一个叫阙岳家湾的公交站后面。那有很多长长的黑色铁椅子。我到那后就在椅子上静静地坐着。坐了大约半个小时,我觉得是时候告诉我女友一切了,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接电话的时候她正在笑,显然是正在和另外一个人谈笑。这让我有点不舒服。我用生硬的语言对她说,我炒公司鱿鱼了。她还在笑。我沉默了一会,听见她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沉默了。我以为这样她会对我撒娇,对我说她错了,并且嗯嗯几声给我几个飞吻。就像以前我故意逗她时她做的那样。然而没有,她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电话里我只听见呼吸的声音,并且不知道那声音是我的还是她的。我辞职了,我说。在往常听见这样的消息,她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但今天我没有奢望她会这样,至少我的感觉告诉我,她可能会挂断我的电话。我突然感觉她很陌生。我想,以前她总是鼓励我辞职回老家耕田,而今天听见我辞职的消息,她肯定会挖苦我。一种陌生的感觉,一种把她和我瞬间分开的感觉涌上我心田。在沉默了大约两秒钟后,她对我说,你在哪里,我来找你,我要祝贺你!除此之外,我还听见话筒里传来了她跳跃时鞋跟和地面撞击发出的铮铮声。女友比以往早了一半的时间出现在我面前。她从的士车里走出来,而不像以前那样从公交车里。以前她从不穿裙子,今天却穿了裙子。她朝我冲过来,和我抱在一起。她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而我把她推开了。我意识到有什么变化发生在她身上,但并不知道这变化是什么。

你穿了裙子。我说。——好看吗?她双手提着裙子转了转身。——你以前从没穿过裙子。——她和我并排坐在长椅上。太阳下落到高楼背后,黄昏来了。我很喜欢穿裙子的。她补充说,并把头搭在我肩膀上。——你真的喜欢我辞职吗?我觉得有些无聊,和以往不一样,她虽然坐在我身边,可我还是感到孤寂。——只要你喜欢就好啦。——其实我不想辞职。辞职了我妈妈会伤心。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告诉她。我捏了捏她的手,发现一点血色也没有。接着我们都沉默了。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我们之间最特别的一次约会,即使到了现在我还这样想。黄昏的光线是变幻无常的,肉眼根本无法识别,然而那一天我察觉到了。黑夜在我们身边慢慢降临。我忘记了她当时的体温,却记得随着天色逐渐暗淡空气慢慢变得凉爽的过程。路灯瞬间亮了起来,刹那间就把本来已处在朦胧中的我们置于光亮之中。公路上车灯迷离。人行道上悠闲散步的人们偶尔朝我这边投来漫不经心的眼光。我把女友抱紧,突然产生了一种业已失去她的感觉。女友一动不动在我怀里,几乎连呼吸都没有。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你回去吧。我放开她。我想她应该回去了。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就回去了。——我不回去,她淡淡地说。——你爸妈会骂你的。我抚了抚她的头发。——他们再也不会骂我了。她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为什么?我感觉她不在我身边。我问得很生硬,似乎在问一个路人。我有点心不在焉,在路灯下皱了皱眉头。——因为我长大了。她却异常认真,异常镇定地回答我。——那你终归还是要回去的呀。我站了起来,拉了拉她的手她的手——你以前从不赶我走的。她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以前你不会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这样你爸妈会为难你。我又拉了拉。——她双手拉我,把我拉回到椅子上。我已经长大了,现在可以一天洗一次澡了。不,洗两次都可以。只要我喜欢,不管洗多少次都可以,他们再也不会管我了。我已经长大了,她反复如是说。——你……我想说,你最终还是要回去的,但她打断了我。——今晚我不回去了,她说。

她告诉我今晚要在外面睡,而且要和我一起。这让我感到意外。在听见她这样说的前一秒钟,我都没有想过要和她一起过夜。而此刻,她很认真地对我说,要和我去宾馆开房睡觉。自然,我不知道她所说的睡觉是何种意义上的睡觉,毕竟一个夜晚要发生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可以简单也可以复杂。至少我这样认为。想到这一切我又一次觉得迷惘起来,不是因为自己生理上的缺陷,而是一种纯粹的迷惘。我看着她,但眼里的她却显得异常遥远和空洞。

你不会连开房的钱都没有吧?她直直地看着我。

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地站在她面前,因为我确实没有足够的钱去开房。我现在身上的钱加起来大约有三十多块。今天早上我兜里有两百块,但在中午我办了一张公交卡,花去了一百六十块,吃饭又花了几块。她直直看我的眼光依旧没有改变。她就那样审视着我,脸上带着无辜的表情。

我有。她说着掏出一张银行卡来,冲我笑了笑。

她拉着我的手走到路边。我们站在路边,我说不出话来。这是我爸爸的工资卡,他给我的。她把银行卡在我面前晃了晃,有点得意的样子,然后塞进包里。我已经长大了,你一定要相信我,她摇了摇我的手说。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她招手。

那天晚上,出租车将我们带到了南城宾馆。那是一家五星级宾馆,在人民公园旁边。那也是一家我以前常常听见我爸爸提起的宾馆。我爸爸曾经在那里面干过活。那家宾馆在两年以前补修过一段围墙,我爸爸在那里挑河沙和水泥,领到了300块钱。一共干了3天,他领到了300块钱。他对此很满意,念念不忘。因为他肯卖力,在修围墙后的一个星期,他又被叫到这家宾馆挑河沙和水泥。这次是卫生间改造。改造卫生间的工作使他得以进入宾馆内部。从那以后,他似乎变成了见过世面的人,常常在人面前提起那家宾馆如何豪华。我爸爸最后一次跟我提起南城宾馆是在他即将回家种田的前一夜。那一夜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说话,他对我说,等你有钱了,一定要带我到南城宾馆那样的地方住一住,哪怕是一个晚上也好。那样,我脸上就有光了。当时我很困了,朦朦胧胧地回答他,爸爸你太小看我了。我爸爸的确小看我了。我现在就躺在南城宾馆的306房间的床上。空调让我感觉气候已经到了深秋,让我感到舒服。和我一起躺在床上的还有我女友。我想,她肯定也感到了舒服吧。我女友翻身抱住了我。她开的是一间单人房。她开房时我站在很远的地方,在电梯门外。我觉得即羞愧又耻辱,很想一走了之,但我想这样会伤害她。我不能伤害她,因为那样等于在伤害我自己。我站在电梯门外,她很快就笑着走过来。我们上了三楼,打开门我发现那是一间单人房。我看了看房里的一切,想起我爸爸说过的话。我爸爸说得对,在这样的房间里哪怕睡一晚都好,都会脸上有光。女友抱着我,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几乎没有呼吸。我看了看她。她闭着眼趴在我胸膛。

你心跳没有加快,她说。——加快了,我说。——没有。她突然执拗起来。——你以前和别的男人像这样在一起过吗?我问。——没有。她好像有些伤感。——男人都这样,明明已经加快了但听起来并没有加快,那是他们装出来的。——你骗人的。你以前也总骗我。——你有十八岁了吗?我坐起来,看着躺着的她。——我已经二十岁了。她用枕头蒙住脑袋。——我知道你二十岁了,不骗你。我也闭着眼睛,把脑袋搭在膝盖上。——她没有说话。——但我们还没有结婚,我又说。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应付她。——她动了动枕头上的手,还没说话。——你说过先结婚的你忘记了吗?突然间我觉得眼窝热热的。或许是因为激动,我不想过早地暴露出自己的缺陷,因为目前正是我需要她安慰的时候,但又实在想不出其他高明的借口。——她把枕头拿开。我看见满面是泪的她。我已经长大了能选择要做的事情。——看见她的泪水我的泪水反而退了回去。我又躺下去,用大拇指在她脸上擦了擦。——我们去人民公园走走吧。她突然跳了起来,向我做了个鬼脸,破涕为笑。

我们去了人民公园。那天晚上我们像两一对新婚夫妇那样在人民公园散步。我二十四岁,而她已经有二十岁了。按照法律规定的,我们都到达结婚年龄了。我想我俩就那么安静地走下去,最好人民公园是直线的,我们可以一直走到月球上去,走到银河里面去,走到河外星系去,然后消失在时间里。然而不久后人民公园开始播放清园的通知,要求所有游客在十五分钟内出去,否则关了门就要等明天早上才能打开。我对她说,我们不出去了,就在这里过一夜吧。——她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就这样吧。——好吧!她答应我,但说要去找个好点的地方。我们于是就开始寻找那个地方,但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公园里的灯光熄灭了,天上又没有月光,我们靠着朦胧的城市之光在公园里小心寻找着。我们屏住呼吸,像两个小偷,偶尔会心一笑。我觉得这样很好,至少我们两个都感觉到了快乐。她显然比我还要紧张,说话的语调都变了。然而不巧,老天下起了雨,越下越大,我们最终决定回去,于是我们朝大门走去。大门果然是锁着的,但那门高也就一米多点点,我们轻而易举地跨越过来。

我们冒着大雨重新回到南城宾馆。我把电视打开,和她一起看电视。她总是往我怀里钻,但我觉得不能这样。我一次次把她从我怀里推开。我们谁也没说话。电视机里面的人说话声音很大,充满了整间房。她沉默着一次次钻进我的怀里,而我沉默着一次次把她推开。最后,我再也推不开她。她紧紧把我抱着,泪水流了出来。我感觉到她的泪水流到了我身上。我再也不忍心推她,把电视关掉了。

你说过要先结婚的,你忘记了吗?我故伎重演心里却在发虚。我用一种跟孩子说话的调子对她说话。我想她需要我的安慰,于是用安慰孩子的语气跟她说话。——我没忘记,她说。——那你就不应该这样。——我已经长大了。她哭出声音来。除了哭泣,我知道她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还是处女吗?我问她。——是。——你以前和男孩在一起睡过觉吗?——没有。——可你知道吗?我以前和别的女孩睡过觉,而且不止一次。是的,那时候我以为我会和她一辈子在一起,但最终我们还是分开了。我把她抛弃了。我要是事先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肯定不会接受她。我曾经以为除了她,我再也不会和别的女人上床啦。可现在你就躺在我床上。这让我很伤心,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编了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故事。——不明白,她不假思索地说。——我坐了起来,把她也扶起来。我要让她看我的眼睛,因为我的眼里已经满含泪水。当她告诉我“不明白”的那一瞬间,我的泪水就冒了出来。我以为我始终会像刚进来那会儿那样,一直平平静静地度过这个夜晚。可我现在哭了出来,而且觉得委屈。——她伏在我肩膀上,浑身颤抖起来。

我们仰躺着,谁也没触碰谁。隔音效果极好的房间把我们完全和外界隔绝开来。我无法判断时间。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微微闭着眼睛,感觉舒服极了。我想她此刻也感觉了到舒服。

——你舒服吗?我问她。

——舒服。她的声音很微弱。

我们就这样睡了过去。在这样一张俨然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床上,我们同时用极其舒服的方式进入睡眠。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什么梦也没做。第二天醒来时我看见她仍在沉睡,于是穿上依旧湿润的衣服悄悄走出房门。走之前我留了一张纸条给她,上面写着: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走出南城宾馆,我才发现阳光很刺眼。我几乎闭着眼睛来到公交站。公交车很快就来了。车上人不多,我选了个最后面的位置坐下来。车子开走了,我透过车窗望了望南城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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