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像老子一样生活

发布: 2008-10-03 08:07 | 作者: 海飞



1

国芬临出门的时候,一场雨就要逼近孩儿巷。国芬在逼仄的房间里化妆,她的手里握着口红,对着一面残破的圆镜画着嘴巴。她始终不满意自己涂口红的手法,认 为那些红色总是超过了唇线,落在嘴唇以外的皮肤上。有很多年了,国芬没有画眉和涂唇,也没有去服装店买过衣服。她说老子反正嫁了人,伢儿都那么大了,还打 扮个啥。

伟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宽大的棕绷床上,居然不合时宜地放了一个很响的屁,这更加影响了国芬涂嘴唇的兴致。她抬起脚,狠狠地在伟强的 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国芬开亮了灯,灯光像小兔子一样四处逃窜,一下子就挤满了小得可怜的房间,这让国芬多了一丝温暖的感觉。在杭州,孩儿巷已经属于贴近 西湖的黄金地段了,但是国芬住的是老房子。一楼的光线不好,而且阴暗潮湿。在伟强家生活的二十年里,国芬每天都感觉到自己随时会在潮湿的空气里发芽。结果 二十年过去了,国芬并没有发芽,倒是儿子陈侃已经十八岁了,长得高高大大,老是在国芬面前像一块门板一样晃来晃去,并且瓮声瓮气地说话。国芬望着儿子的身 影,心里就涌起了蜜。在她的眼里,老公伟强就更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了。 

国芬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她的手掌能明显地感觉到脸上皮肤的松弛与下 垂。国芬已经四十二岁,青春早已不在。国芬对着那面破镜子笑了一下,破镜子缺了一角,国芬的笑容也就缺了一角。然后国芬在床边坐了下来,她其实能感觉到乌 云从西湖边的上空慢慢移动着,移到了孩儿巷的上空。然后,噼哩啪啦的雨就甩了下来,落在窗外的小院里。小院里有伟强种的几株绿色植物,国芬叫不出名字,只 知道这些植物很贱,随便丢在地上,它就能活。国芬对春天的感觉,完全来自于小院里的那些植物颜色的变化。现在,已经初夏,在阴暗的房间里,国芬呆呆地坐在 床沿上。伟强屈着身子,侧睡着,像一只安静的被烤熟了的番薯。他打起了轻微而幸福的呼噜。许多时候,国芬都会忘却伟强的存在,因为他从新丰造纸厂下岗后的 大部分光阴,都被他随随便便地睡掉了。用伟强的话说——老子什么都没有,有的是时间。 

国芬也叫自己老子。在杭州,很多人愿意用“老子”来称呼 自己。国芬在公交公司上班,她开的K155路车子像庞大的装甲车一般巡行在杭州的几条街道上。开了二十年车,她对那条线路已经了如指掌。如果把街上的人清 退,她甚到可以闭上眼睛把全程开完。国芬穿着公交公司发的制服,在公司里和同事一起骂娘,抽烟,喝酒,打牌,讲黄色的笑话。很多时候,她边骂娘边在心里隐 隐地痛一下。她突然觉得,离她的姑娘时代,已经越来越遥远了。 

国芬在脸上画来画去,画得并不漂亮。她其实从来没有好好地画过脸,她总是称那些 经常化妆的女人为业余画家。但是今天她要去雷迪森参加同学聚会。同学大高是发起人,把四十五个同学中的四十二个约齐了。还有两个没有来,是因为他们已经死 了:一个死于车祸;另一个因为犯了法,在严打的时候给毙了。国芬就想,是不是人到中年以后,自己的同学,会一个个更快地在人间消失呢。这样想着,国芬就感 到了一种从心底涌上来的悲凉,想这人活着,真的没什么大的意思。同学大高也在杭州工作,在一个油水很肥的部门当公务员。他通知国芬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用 公务员的语气在电话里说,国芬,你必须得来。国芬那时候还没有发车,在班组里和一个小男人调笑着。国芬在电话里说,老子会不去吗?老子不去就不是国芬了。 

现在,老子国芬在密集的雨声里幻想着雷迪森的场面。那是一个坐落在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同学们现在大概正在往雷迪森赶的路上。国芬本来想打退堂鼓的,她 和同样开K155的魏子良说,我们要同学聚会了,大高说每个人交五百块钱聚餐费,据说还有一点纪念品可以发。你看,要不要去?魏子良想也没想就说,当然要 去的,怎么能不去呢,你不去你还算是国芬吗?国芬想了想,咬了牙说,去吧,不在乎这五百了,老子怎么着也得活出一个面子来。现在,国芬站起身来,慢慢地走 到了门口。婆婆不知道从哪儿突然蹿出来一样,她的背已经很驼了,所以她仰起头来和国芬说话的样子就显得有些滑稽,婆婆不怀好意地盯着国芬看。国芬转过脸 来,说我的脸上有花吗?婆婆说,没花,但是画着花。 

国芬不再理婆婆。婆婆得了老年痴呆,有时候很清醒,有时候又很糊涂。经常把弄堂里隔壁人家晒着的衣服收进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自己的箱子。为了这事,邻居没少和国芬说过,她们不好意思发作,只好说,真当麻烦,真当麻烦。

婆婆轻声说,国芬,你是不是要去勾男人了? 

国芬望着门口的雨,她本来想推出自行车骑车去的,雷迪森距她家并不远。她又突然觉得骑车去太寒酸了,不如走去吧。国芬找了一把雨伞,重又走到门口。这时 候国芬才对脸上挂着坏笑的婆婆说,老子就是要去勾男人的,你有什么办法吗?婆婆一下子就愣住了,她很响地叹了一声气。国芬笑了,她撑起伞走进雨中。走到巷 口拐弯处的地方时,国芬回头看了一下,仍然可以看到在家门口发着呆的婆婆。婆婆的身影,被雨水阻隔着,显得像水墨画一般飘缈和不真实。 

国芬走 到雷迪森门口的时候,门僮为她打开了门。大厅里明亮而干净,国芬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来没有进入过雷迪森。国芬装出很见世面的样子,收拢伞昂起头就往里 走,却被门僮叫住了。门僮为她的雨伞套上了一只塑料袋,彬彬有礼地问国芬还需要帮助吗?国芬的脸稍稍热了一热,这时候她看到大高坐在不远处大厅的沙发上朝 她笑。国芬想,但愿大高没有看到刚才的那一幕。大高说,国芬,你好像变胖了。国芬说,四十多岁的女人,很少有不胖的。胖有啥关系的?胖是丰满呀。 

这是一场相隔二十年的聚会。人生那么短,二十年不是大海,也至少是一条大河了。大家在河岸边相互打着招呼,略略有了生分的感觉,但是大家依然可以谈笑风 生。国芬发现自己被忽略了,每一个女同学都珠光宝气,她们的皮肤保养得像豆腐一样好。每一个男同学,都有了明显的富态,他们的生活,看上去过得无比美好。 当然也有人和国芬打招呼,但也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平和,问国芬一些通常的问题,比如小孩多大之类。国芬感到了无助与寂寞,她不停地给魏子良发短信,魏子良 却一个也没有回。国芬就想,这个天杀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国芬没有了发短信的兴致,就不自觉地一次次端着酒杯往嘴里送,渐渐地喝得有些多了。国芬感到了 强烈的无助与彷徨。国芬的收入不高,婆婆的退休金也不高,两个女人要养活两个男人,国芬觉得委屈,也感到特别的累。这时候有人提议,给国芬和几位家庭经济 不怎么宽裕的同学免去每人五百元的费用。国芬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老子有的是钱。 

大家都笑了起来。国芬也笑了,她掏出了五百块钱,一张—张地数着,放到了台面上。国芬数完了,就端起酒杯把一杯酒喝掉,说,小二,上酒。又对同学们说,大家难得聚的,喝吧,喝得开心点。 

酒上来了,国芬的拘谨也完全消失,她把自己的内心像一扇门一样给打开了。国芬点起了一支烟,徐徐吐出一口烟圈。一些同学过来和国芬寒暄,国芬变得很开 心,她来者不拒地和一个又一个同学干杯。她的酒嗝中充满了幸福的味道。她想,可能是喝多了,不然的话,头上那么多盏明亮的顶灯怎么老是在晃呢。大高走了过 来,盯着国芬看。国芬说,我脸上有花吗?大高笑了,举起杯和国芬的酒杯碰了碰说,你酒量真不错。

这是一个摇晃的雨夜。大高开车送国芬回家,醉 眼迷蒙的国芬望着雨刮器入神。车子傍在了西湖边的时候,大高一把抱住了国芬。国芬没有推,只是嘻嘻地笑了。大高说,国芬,其实我们读高中的时候,我就喜欢 上你了。国芬又嘻嘻地笑了。大高的手就开始很辛勤地运作起来。国芬说,大高,你真不是个东西。大高说,在这件事上,没有一个男人是东西。国芬就笑着说,大 高你停手,你不停手你肯定会后悔。大高的手一把捧住了国芬的屁股,这时候,大高听到了清脆的声音。他愣了一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后来他发现声音来自于自 己的脸上。他一下子就觉得脸热了起来,这时候国芬已经把车门打开了,她就淋在雨中,歪歪扭扭地往雷迪森走。 

国芬在雷迪森的餐厅里寻找一把半旧的折叠伞。她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几个服务员正要离去,她们听到国芬吼了一声,国芬说,把老子的雨伞交出来。 

国芬后来找到了雨伞,是一名伶俐的服务员帮她找到的。国芬撑起伞走出了雷迪森的大门,然后看到了对面小巷口的凡人酒吧,几名凡人正在往酒吧里走。国芬又 打了一个酒嗝笑了,她想了好久以后,才算清楚她喝了六瓶啤酒。无论是喝酒还是吃菜,她一点也没有落下,她觉得自己非常对得起那五百块钱。 

国芬 拐了一个弯,走到了体育场路上。雨一直都没有停,国芬又拐了一个弯顺着武林路往孩儿巷走,灯光把雨的样子,照耀得更加像雨。在一根电线杆下面,一对很年轻 的恋人,正淋着雨在忘情地接吻。国芬有了很多的感触,她想起了桥桥,那个杀鱼很利索、卖鱼也很利索的小个子年轻人。

国芬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 到门口站着高大的儿子陈侃。陈侃直愣愣地望着国芬,他看到一个喷着酒气的女人,脸色在路灯照耀下灿若桃花。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国芬在儿子的叫声中,幸 福地醉倒。她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孩儿巷的一堵老墙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她把头歪了一歪,看到的是漫无边际的南方雨阵,在狭长的灯光映照下,将大街与房屋罩 住。


国芬凌晨3点多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看看打着呼噜的伟强,然后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在4点半 以前,她必须赶到城站火车站,这是一趟开往汽车北站的公交。一共22个站,第9个站台刚好就是她家的门口,站名就叫孩儿巷。她喜欢这条线的站名,比如武林 门、沈塘桥、打索桥、石灰桥、余杭塘上……其实在杭州,任何线路的站台都是充满诗意的。二十年了,国芬的车子,就一直行驶在充满诗意的天气和路面上。 

国芬打开门,轻轻地走出了屋子。雨停了,但是弄堂的青石板路面上留着雨阵过后的湿滑,早晨的空气无比新鲜,国芬深吸了一口气,看到了向着弄堂的窗口。那个锈迹斑斑的保笼应该拆掉了,国芬怕那个长得像老人一样的保笼会掉下来,砸在行人的脚上。 

国芬骑上自行车走了。大街上有一些早起的跑步者正在锻炼,出租车有气无力地像娃娃鱼一样在大街上游过。在国芬眼里,她看到的景象像海市蜃楼般,显得无比 虚幻。在路边的小摊边,国芬买了两个包子,用塑料袋装了,就挂在自行车龙头上,一路晃荡着到了北大桥停车场。停车场有一些同事已经在上班,国芬泡了一杯 茶,开始吃包子,吃完包子又点了一支烟。时间差不多了,天色早已亮堂。国芬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向她的车子。她觉得有些累,昨夜的酒让她提不起精神来。国芬 坐到了驾驶座上,车门打开后一些乘客陆续上车,汽车发动了,在发动机的声音里,国芬开始了一天的奔走。这样的奔走一成不变。 

国芬在通往汽车北 站的道路上奔走着,汽车北站在莫干山路的最北端,所以国芬的行车路线,基本上等于是一个“7”字形。国芬想起了儿子,她怕儿子不吃早饭。儿子高高大大,偷 偷地谈起了恋爱,他喜欢上了班里一位女同学。据说那位女同学排球打得很不错,而且在训练过程中身材也越练越好。儿子不承认,隔壁的吴阿姨说,国芬,我看到 你家伢儿和人家小姑娘在六公园那儿手拖着手呢。那时候伟强正在稀里哗啦地喝一碗粥,喝完粥他马上就又爬回床上去呼呼大睡了。婆婆在抽烟,婆婆像是没有听见 吴阿姨在说些什么。国芬笑了,说吴阿姨,我问过儿子,他不承认。我教训他,有什么好不承认的,要谈就谈。儿子啊,你如果要约会人家,手头没钱的话,可以跟 我要。 

儿子在偷偷恋爱,成绩却反而越来越好了,这事儿国芬就不怎么再去操心,倒是吴阿姨很操心,她会经常过来问国芬,探讨一下如果孩子脑子一 热怀上了怎么办之类的问题。国芬就笑笑,说天不会塌下来的。吴阿姨又问起桥桥的事,说听说桥桥好像蛮有钱嘞。看不出这个小伢儿现在出息介大的。国芬的脸色 就阴沉下来,说吴阿姨你口渴吗?口渴的话我给你倒点儿水。没想到吴阿姨举着一只大号的搪瓷茶缸说,好的好的,给我杯里加点水。 

吴阿姨曾经偷偷 地告诉过国芬,说国芬你婆婆年轻的时候长得蛮好的,有很多人喜欢她,所以也闹出过一些故事。国芬说,这事又不用你管的,一代一代人,其实都是这么活过来 的,你要管就管好你们家老张吧。听说老张新带了一个女徒弟。吴阿姨说,带女徒弟很正常呀。国芬说,听说老张在宾馆里教女徒弟学技术,不巧被公安逮了,闹了 一个误会。虽然是个误会,但是如果不误会的话,吴阿姨你肯定到现在还不知道。 

吴阿姨的脸色在刹那间就变了,站起身往外走。国芬就从容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美美地吐出一口说,老子又不是省油的灯。 

国芬在下午3点多的时候,下班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孩儿巷。她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朱燕正笑着向这边走来。朱燕在南方闯荡了些年,据说她在南方做模特。国芬没有看出来朱燕能走模特步,却看出了一丝风尘气。朱燕走到国芬家门口的时候,那个窗口的保笼突然掉了下来。 

国芬看到保笼压住了朱燕的脚,朱燕跌倒在地上。那些金属的锈迹,在碰撞之后纷纷从保笼弱不禁风的身上跳了下来。许多人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国芬家门口,朱燕的呻吟声很夸张,把分贝数提得很高。国芬叹了一口气,把自行车停好,向朱燕走去。 

医院的救护车是十五分钟后到达孩儿巷的。在救护车到来以前,国芬的婆婆呆呆地出现在人群面前,她漠然地望着突如其来的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人群。伟强也醒 了过来,他揉着眼睛,像睡不醒似的,边打哈欠边问,是保笼掉下来了?有人说,是。伟强说,那弄个膏药贴贴吧?说完他回转身继续上床睡觉了。吴阿姨的声音响 了起来,吴阿姨说这家子人怎么都好像有精神病似的,砸倒了人家也不管的。吴阿姨说完了这些后,朱燕就想要发作了。她还来不及发作的时候,国芬挤进了人群, 扔给朱燕一个笑容。


国芬说,燕,救护车来了,咱们看病要紧。 


      国芬又转头对吴阿姨笑着说,吴阿姨,你放心,老子不会不管燕儿的,老子也不许别人来多管燕儿的。要是有人敢管,老子把她的嘴在三十秒内撕烂。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