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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老子一样生活

发布: 2008-10-03 08:07 | 作者: 海飞



3

一个保笼从一楼的窗口掉下来,怎么着也不会是多严重的事,但是朱燕的小腿还是骨裂了。听到大夫举着X光片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朱燕开始大哭。国芬拍了 一下朱燕的后腿,说,燕,别哭了,听你的哭声,隔壁病床的人一定以为你得了绝症。朱燕不哭了,在她抽抽搭搭的尾声里,大夫笑了,说没事的,绑个石膏回家静 养就行了。

朱燕一共用去了五千块钱的医药费。因为给儿子交杂费,以及上个月连续喝了三场公司里小妹妹们的喜酒,把国芬一下子逼入了窘困的境 地。伟强的口袋里已经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除了吃,就是睡,而且奇怪的是他吃吃睡睡还不会胖。国芬在晚上的时候去了娘家,不买东西不太好,于是就在路边水 果摊上买了一串香蕉。国芬骑着自行车往沈塘桥赶,父母就住在那儿老旧的房子里。在路上的时候,国芬想起了1986年的阳光,那时候她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 学。在棉花糖一样的阳光底下,她不知怎么的就认识了在菜市场卖鱼的桥桥。现在想来,桥桥没有一点儿过人之处,而且因为贩鱼杀鱼,身上弥漫着鱼腥味,他仿佛 就是一条直立行走的大鱼。

桥桥的嘴很甜。他是萧山人,他不停地给国芬送鱼,买冰淇淋给国芬吃。国芬并不是为了讨小便宜,而是觉得和桥桥在一起 很轻松,不知怎么的就好上了。国芬爹妈知道了这件事后,坚决反对。国芬妈是个能干人,扯着嗓子说,你们要是不断了,我就把你的腿打断,让你永远出不了门。 他是一个乡下人,卖鱼的,他怎么能配得上你。你是有正经工作的,你是杭州户口,你知不知道?

于是国芬选择了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把桥桥约到了古新河的一座桥上。

于是在古新河的一座桥上,国芬告诉桥桥要和他分手。那时候桥桥站在桥上不知所措,他突然一下子跪了下来,抱住了国芬的腿。国芬说,我要走了。我妈让我快 去快回。桥桥没让国芬走,一把抱住了国芬,并且托起国芬的屁股,放在桥墩上。桥桥的手开始摸索,在国芬的身体上像两条蛇一样游走。国芬又闻到了桥桥身上的 鱼腥味,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说桥桥你真像一条大鱼,你怎么会有那么重的鱼腥味。桥桥的热情一下子就减了下来,他慢慢松开了手。国芬从桥墩上跳下来,从 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塑料做成的蝴蝶发夹递给桥桥,那是当初桥桥花了三块钱买来送给国芬的。

桥桥接过了国芬递给他的发夹,然后看着国芬转过身离去。桥桥想,国芬会不会回头,国芬没有回头,很快国芬就消失了,消失在1986年的某个夜晚。从此,国芬再也没有见过桥桥。她甚至在不久以后就忘记了桥桥的脸容,后来国芬就想,爱情原来可以那么快地消失和淡忘。

国芬敲开了父母家的门。爸来开门,他其实还不是很老,但是看上去已经暮气沉沉。在他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被自己精明能干的妻子压制着。他什么话也没有 说,把国芬迎进了家门。国芬的妈在看电视,她喜欢上了韩剧,她一年之中至少有三百六十个夜晚在看韩剧,并且把自己看得眼泪汪汪的。她头也不回地说,你来 了?

国芬把香蕉放在桌子上,那是小得可怜的几只香蕉,在桌子上显得毫无生机。国芬自己都感到有些难为情。国芬向父母说明了来意,想要借五千块 钱。说是保笼掉了下来,把人家的骨头给砸伤了。父母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对伟强一直不满,他们认为养家是男人的事,现在男人一天到晚睡在床上,算个什么事 儿?国芬知道父母看不起伟强,但是也没有办法。她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国芬妈叫住了她。她进了房间里,一会儿又出来了,拿着五千块钱,塞到国芬的手里,仍然 一句话也不说。国芬一下子感到了尴尬和一种小小的温暖。她知道,无论到什么时候,父母都不会真正不管她的。

国芬离开娘家的时候,国芬妈仍然坐在电视机前,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其实她是回了一下头的,不过国芬没有看到,国芬已经站在门外。国芬爹把国芬送出来,他想说很多话,但是当他张开嘴的时候,却又说不出来。最后,他说,伟强不好去工作的?

会的。国芬说。一定会的。伟强肯定会去工作的。不然,陈侃考上了大学,那些学费怎么办?国芬走了,穿行在杭州初夏的夜色中。风有些凉爽,她想,杭州是天 堂,但是她都好几年没有去西湖了,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天堂的滋味,只会一成不变地在某一条道路上,开着像装甲车一样的公交,来来回回。

回到家的时候,国芬推开了门,看到婆婆在看电视,她的头发像秋菊一样全白了。

她在抽着一支烟,烟雾就在她的头顶升腾。伟强已经睡了。陈侃从他房间里出来,问,妈,怎么样?国芬点了点头说,儿子,不关你的事,这是大人的事大人会解 决好的。你只要安心读书就好。国芬说完掏出钱来,在手心里拍了拍,说,老子没有办不成的事。陈侃笑了,轻声说,妈,你别太累。

这时候,伟强的呼噜声从屋里传了出来。

婆婆轻轻地哼了一声,像是在作着某些表达。

国芬的鼻子差一点酸了,她搂了一下儿子说,妈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你了。

4

凌晨4点半的时候,国芬又准时到了北大桥停车场,她给自己买了一碗馄饨,就装在那只搪瓷大茶缸里。停车场里已经来了几名司机,在那儿胡天海地的聊着什 么。国芬没和他们打招呼,只是望着屋外的路灯。路灯在天快亮时,显得愈加清亮。国芬稀里哗啦地吃完馄饨,叼起一根烟,美美地抽完了,然后提了电车,开出停 车场。

车子开到城内中心站,这儿是K155的起点。一些从火车站出来的人,像蚂蚁一样拥向了K155,一下子就把车子填满了。国芬开着车前行,开到孩儿巷站时,想起了伟强。

伟强从新丰造纸厂下岗以后,其实也去找过工作。他去当交通协警,结果只干了一天,就被太阳给晒蔫了,死活不肯再去。后来又去了超市当仓库管理员,有时候 搬搬货物什么的,还有机会和女营业员们调笑。但是因为出了一次差错,被经理狠狠训了一顿,骂得他从此就不敢再抬头。以前在国营大厂,没人敢骂他。就算车间 主任骂,他也不认账,因为主任没办法开除他。

伟强换了几个工作以后,像一个被社会遗弃的孤儿一样,躲在了家里不愿再出来。他喜欢上了睡觉,一 天到晚昏昏沉沉,把家里的事和儿子的事全部丢给了国芬。国芬和伟强吵架,但是你骂他,他不回嘴。你打他,他不还手。就那么在床上像一条死狗一样躺着,让国 芬哭笑不得。有时候国芬就想伟强不赌博,不喝酒,不抽烟,也没有花花肠子,该算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了。但是国芬对这个男人爱不起来,有时候,只会在心里可怜 他一下。骂得最凶的一次,国芬摔了饭碗,大骂伟强不如跳进造纸厂的池子里化成纸浆算了。国芬气势汹汹地点了一支烟,儿子陈侃去捡地上的破碗,不小心划破了 手指流出血来。国芬心疼得不得了,忙着替儿子包扎,四处找创可贴。伟强因为被国芬骂,放下饭碗就到了床上去睡觉了。婆婆对面前发生的争吵不闻不问,好像什 么都和她无关一样。只是偶尔抬起头,用她的昏花老眼,看一下墙上死去多年的老公。后来陈侃告诉国芬,伟强在床上偷偷抹眼泪。国芬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国芬知道,婆婆有一个旧情人,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婆婆把那张照片藏得好好的,有一次被国芬看到了,那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在发黄的照片里露出淡黄的笑 容。国芬说,婆婆,这是你的旧相好吧。婆婆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把照片包在手帕里,小心地在箱子里放好。国芬把这件事说给伟强听,伟强说,你别瞎说。

国芬的车子,在这条陈旧的线路上一次次往返。她对这条路太熟悉了,就像熟悉了的恋人会失去感觉一样。在国芬的眼里,她已经不会再去看看两旁的街景,只会机械地停车,开车,踩刹车,开门,关门。

下班的时候,国芬直奔医院,去把朱燕接出来。国芬为朱燕办理了出院手续,又从三楼骨伤病房背着朱燕乘电梯下楼。背着朱燕的时候,国芬感到无比的委屈。这 本来是男人该干的事,现在让她一个女人在做。朱燕趴在国芬厚实的背上,说这天气不错呢。国芬背着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气急地说,燕,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朱燕终于说了出来,国芬姐,这医药费,全付了吧?国芬说,放心吧燕,全付了,五千块。我们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你放心。你就是再把脚骨摔断一次,我们 也付得起。朱燕不舒服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说,那我一个月不能上班,你看这误工费……其实,我们公司员工的工资并不高,也就三千来块一个月,和白领没得 比……

国芬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朱燕。在医院门口,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把朱燕放了进去。朱燕仍然在说着误工费的事。朱燕说,国芬姐,我们都住在孩儿巷的,也不好意思问你要营养费什么的,就把误工费结了就行,再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国芬心里窝着火,一个保笼掉下来,住院加上误工费,花掉她八千多。她没接朱燕的话,而是对出租车司机猛吼了一声,开车。司机吓了一跳,说你地名都没报,我怎么知道往哪儿开。国芬说,老子住在孩儿巷。

5

国芬把朱燕送回了家,说好了误工费慢慢算,国芬说钱我是有的,只是有十多万块借给了朋友,等调转了头寸就可以给你送来,朱燕才没再提误工费的事,只是 说,国芬姐,也难为你了,国芬不再说什么,离开了朱燕的家,急急地奔去了菜市场,买了一些小菜。国芬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机器人,要为伟强家做一辈子的牛 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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