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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四)

发布: 2010-2-11 19:24 | 作者: 陈谦



       四 

       儿子宁宁在南南近三岁的时候,不期而至。

       那时,沛宁刚离开工作了两年的一所维吉尼亚州小学校,来到西海岸的俄勒冈大学,开始争取终身教授资格的六年长跑。在求职换工作的过程中,沛宁一路得到米勒教授和哥大系里的其他教授,康乃尔医学院博士后导师等的强力推荐,算是相当顺利地安顿下来。而南雁的 TOEFL 成绩终于在他们去维吉尼亚之前过了550分。 到了维州后,在沛宁的建议下,她写信回国办妥了大专期间的成绩单,进入学校的生化系念读本科课程。南雁大专期间所学的专业课程折算过来,可抵掉拿本科学位所需的近半学分。两年间,南雁一边在系里的实验室工作,一边在沛宁的帮助下修课,终于拿到了生化专业的本科学位,升任资深生化分析技师。

       南雁拿到本科学位证书后,将学位证书的彩色复印件寄去给在北海的父母。南雁说:我妈妈会高兴的,我没考上大学,她一直都很遗憾的。沛宁心里对这学历是不在意的,但他看到它给南雁和她的母亲带来如此的快乐,他也跟着高兴起来。南雁在估算着母亲该收到毕业证书的那个周末,给北海家里挂去了电话。母女俩在电话里说个没完。南雁咯咯咯地在那儿笑,声音那么响,那么无所顾忌。沛宁听到她笑得如此活泼,心下暗暗吃惊。南雁最后将电话递给他,说妈要和你讲两句。沛宁接过电话,跟岳母黄阿姨寒暄过后,就听黄阿姨在那头说:我和你爸都要专门谢谢你,这么多年对南雁都那么支持和培养。我这个当妈的晓得的,南雁跟南鹭是不同的。但南雁肯用功,有志气的,又肯拼。她走到这步不容易,美国真是没有白去了。我们老了,看孩子们肯上进,有出息,真的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沛宁应着,想,原来黄阿姨这么看重南雁拿个本科学历啊,而南雁对母亲的这个看重,也是很在意的。他放下电话,一时竟有点回不过神来。

       沛宁的博士论文和后续的研究,在顶尖的《自然》、《细胞》等杂志发表后,反响相当不错。他的研究方向开始涉及九十年代以来非常热门的基因映射领域,顺利地同时从世界卫生组织,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NIH)和私人基金会拿到数目可观的三笔研究基金。俄大为他提供了配套的启动基金,让他筹建实验室。在最后一次到俄大面试时,学校请南雁和沛宁同行,让她也看看学校和学校所在的尤金市。他们顺便沿俄勒冈海岸跑了几天。南雁对这儿的森林和海岸线一见倾心。险峻优美的海岸线风光,倒没有让南雁拿来比照她的故乡北海,但她一再说,她很喜欢这太平洋上吹来的风,那海的味道,跟东部的大西洋海岸非常不同,是她更熟悉的那种海的味道。虽然尤金不在海边,但开车几十分钟就可以见到太平洋啊,南雁很兴奋。

       沛宁一到俄大所在地尤金,行李还都堆在临时租住的公寓里,就开始组团队,招研究生。南雁挺着日益沉重的身子,安静地出出入入,帮忙着处理新建实验室的各种琐事。到了宁宁出生的时候,南雁的父亲已在北海中风,卧床不起;南雁的母亲不再可能前来帮助。而沛宁自己的父母也因沛宁祖辈的健康不佳而无法离开。维持这个四口之家生活正常运转的重担,落到了南雁的肩上。

       沛宁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哥大读博士的那些日子。他每天至少得在办公室和实验室待十四到十六小时。看资料,定研究方向,指导或校正学生的研究,上课,写论文,处理实验室的事务和人事安排。不同的是,深夜归时,他连细看南雁静卧背影的心情都不再有。宁宁的婴儿床直抵在他们的大床边上;而南南常常因为怕黑而哭醒,由南雁抱了过来,横在他们中间。宁宁还睡不过夜,一哭,两人的第一反应总是先踢一下对方。可在沛宁的意识完全恢复之前,南雁就已经爬起,下床去冲奶热奶。在沛宁的眼皮终于再也强撑不住耷拉合上之前,他总是看到南雁穿着那件绒面的浴袍,弯着腰在小床前的那团黑黑的身形。他心里会有点难过,却来不及消化那难过,就再一次陷入沉睡。第二天清晨起来,南雁总是已在厅里忙碌。他看到搭在婴儿床头的那件粉橘色浴袍,会有点恍惚,不知夜里看到的那团黝黑是真是假。

       浴袍是沛宁在南南出生后的第一个情人节送给南雁的礼物。那时南雁心疼母亲,南南夜里便由自己带睡。沛宁怕她夜里起身弄孩子会着凉,就去“维多利亚秘密”女性内衣店挑了一件厚实的浴袍。沛宁记得,在情人节的夜里,将那深桃红的缎带扯开,南雁兴奋地揭开层层粉红桃红的软纱纸,翘着好看的手指拎出那件袍子时,笑得却有些勉强。这可是你给我送的第一件“维多利亚秘密”,她说着,脸色就黯了。沛宁赶紧说:你夜里老是起身,穿上它不会着凉了。南雁轻笑了点头,说:你情人节去买这个,人家没夸你啊!沛宁表情有些尴尬,说:她们说我是……,“好儿子”三个字,一下给他含在口中,将自己给噎住了,在那儿傻笑。他那夜才想起来,在那店里出入的男士,买的都是花里胡哨的性感睡衣和内衣,有些看着甚至是《花花公子》封面女郎才会穿的那种黑色吊带连丁字裤的风格,难怪他捧出这么个浴袍去交钱,人家会认为他是去孝敬母亲呢。

       虽然在南雁接着到来的生日前,沛宁又专门去“维多利亚秘密”买了件豹纹的丝绸超短吊带睡裙,却从未见南雁穿过。等他问起,南雁笑笑,说:那是要穿了,早晨在床头等着吃甜心端来的早餐的呢。而这件橘色的绣花浴袍,却从给南南起夜喂奶,到给宁宁喂奶起夜,都一直用着,让沛宁叹气。

       当日和学生小组开完午餐会,沛宁又专门跑了趟购物中心,到“维多利亚秘密”,挑了一件水蓝绣花的新浴袍。当他将包着浴袍的礼盒双手递到南雁手里时,故作俏皮地说:如今我们儿女双全,美国人讲的就是粉红粉蓝,配了个正好。南雁将它展开,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路水蓝了。沛宁没有应声,但他记得的,那个剪着一头男孩子式的短发,张着一双迷离走神的大眼,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的南雁,就是淹在一片水蓝里。这是海的颜色,我喜欢的,南雁说着,小心地将新浴袍折起,倾过身来,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

       之后,沛宁就再也没见过那水蓝色的浴袍。很多个清晨,他看见南雁仍是规矩地穿着那件御寒的厚重粉橘色浴袍,在厅里折叠着一堆堆刚烘好的衣裳。他多次想要问起那新浴袍的,却总是被插进来的种种事体打断。后来隔得太久了,再有机会问,他也不想问了。他愿意连晨光也是模糊的,他就不用看清南雁那张因缺眠和劳累而被时光削长的脸,在黯淡中跟他直面相向。

       沛宁能帮得上南雁的,就是在大早将南南送到幼儿园。襁褓中的宁宁,则由南雁在稍晚的上班途中,送去给在地质系读博的中国同学老孟的陪读太太照看。两个孩子都由南雁在傍晚下班的路上接回家。沛宁将这个家,两个孩子,加上自己实验室筹建过程里那些最细碎的事务,小到试剂试管培养皿的尺寸定夺,大到通风口的安装挪移,全都甩到了南雁身上。

       也正是在这时候,沛宁听到了王镭离婚的消息。她嫁的那个英俊的美国同学,沛宁在哥大期间出席在首都华盛顿的一个专业年会时见过。小伙子扎着长长的马尾,一脸的聪明相,反应非常敏捷,专业上的视界很宽阔,给沛宁留下很好的印象。他看到王镭和他并排而立,几乎等高,两人间有一种非常默契的气场,非常好看。沛宁心里为王镭高兴。那时,他们夫妻双双都要去往布朗大学了,沛宁还想,王镭果然走过那悬崖上的钢丝,获取到那尽头的她想要的宝藏,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了。可是,王镭还是看到了悬崖下的几粒白骨。

       王镭在沛宁去电征询一些实验机构设置的技术性问题时,告诉了沛宁她离婚的消息。电话里是长时间的沉默,沛宁想她可能哭了,但他没有听到哭声。他轻声叫了两声王镭,才听到她在那头说:我也许太要强了。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沛宁说不出话来。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他太知道她了,知道她心里由父母种下的那颗种子所长出的树,高大得让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它的名字,但他知道她的。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珍视她的心中的那颗参天大树,在他一直走一直走,万水千山,走到中年的时候。他说了:王镭,女士永远不会错。你更没有,我一直都以你为傲的──这最后一句,他说的是英文。王镭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变了,说:太晚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真是个好朋友。说完,就将电话挂了。

       沛宁放下电话,为王镭难过了一阵。转眼看到电脑屏幕上南雁刚传来的实验室原料设备的采购清单列表,点开,一条条做得那么详尽,不同的生产厂家,品牌的优点缺点对比,选择建议都一一列出。沛宁舒了一口气,想,南雁终于也走过来了,这个想法让他深感欣慰。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再听到南雁谈她的美国梦了,那么,她该是安然了。一个人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谈论健康,不是吗?

       沛宁的实验室开始运转的那个秋天,他们搬进了南雁一手选置的房子里。沛宁跟系里各方面的磨合也基本完成。手下的团队已有模有样。他的博士导师米勒教授到西雅图开会时,专程转到尤金,参加了实验室成立的大型派对,并送给沛宁一个惊喜:沛宁发表在《自然》杂志上的博士论文入选全美分子生物学学会的学术论文红皮书──那是十年一选的全美优秀论文选本,是极高的学术荣誉。虽然沛宁心下知道,自己的入选跟米勒教授是红皮书编委会负责人大有关系。

       作为学界泰斗,米勒教授的到来,让沛宁在学校和系里的知名度大增。米勒教授士站在沛宁的实验室里,谈笑风声。几年不见,他除了头发花白了,还是精力十足。他告诉大家,沛宁是他最聪明的学生之一;而要论刻苦,在他的学生里几乎无人能及。他相信,沛宁今后一定会在专业上大有成就。沛宁站在米勒教授身边,听到这些话,脑袋里跳出来的第一个画面,竟是在哥大研究生公寓里,那小餐桌上南雁摆出的那些盛着汤菜的盘盏。暗暗的灯影里,它们象南雁在望着夜归的他。他一个激灵,立刻陷进众人的笑声中,再四下环顾,实验室里并没有南雁的身影。

       米勒教授当夜来到沛宁和南雁在城市近郊的家中。秋天的尤金已开始了漫长的雨季。车子停稳,米勒教授走出来,转身到车库的门口,张望着他们的前院,沛宁这才注意到,那青草竟剪的如此齐整,衬着雪白的矮栏栅前矮矮的花带,新鲜得不像真的。他每日早出晚归,竟都不曾有空留意过这些,心下就有些懊悔。南雁抱着宁宁,拖着南南,母子三人站在泥红色的大门前,笑意盈盈地迎接他们。南南穿着桃红绣花的小绒衫,一条短短的桃红夹咖啡色的灯芯绒小格子裙,桃色的连裤袜,一双短统的深棕色翻毛小皮靴,直直的长发披下来,在那儿有些羞涩地笑着。宁宁则是一套短小的牛仔装。米勒教授趋身上前,和南雁及孩子们拥抱在一起,递给南雁一瓶红酒,又给孩子们分发了小礼物。南南拿到的是个漂亮的芭比娃娃;宁宁的是一个外星人的 Lego (乐高玩具)。进大门前,米勒教授还不甘心地转过身,走下台阶,再去看那门前的小喷泉,配着客厅窗前的日本枫,地中海式房子的墙石,由衷地连声叹道:多么美的家呀!风水真好。听米勒教授发出怪异的“风水”二字,沛宁和南雁都笑起来,沛宁在进门前,转过身来,再看了一眼前院,果然看出了自己平时从未注意到的美妙,心里很有几分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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