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望断南飞雁(四)

发布: 2010-2-11 19:24 | 作者: 陈谦




       晚餐是南雁烧的海鲜炒面;烤意大利大蘑菇,浇着她自己用橄榄油、意大利醋拌了蒜茸调制出来的汁,恰如其份地消解掉那大蘑菇肥厚口感的腻;烤三文鱼和奶油烧淡菜。甜点则是南雁自己烘焙的蓝莓奶酪糕。铺着雪白暗花台布的餐桌上燃着蜡烛,南雁一边照顾着孩子们,一边陪米勒教授和沛宁喝着红酒,笑意盈盈,话却很少。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绒衣,在烛光里显得圆融而温暖。她再也不是那个对着菜谱手忙脚乱地煲汤炒菜的南雁了,沛宁想。她如今的厨艺已可谓中西合璧,从来不像别家的中国主妇在这样的场合里中总是独自忙碌在厨房,却在满屋的笑声中缺席。她非常善用烤箱和微波炉,甚至从不起油锅,端出来中式菜肴又样样看着非常地道。沛宁知道,这些都是她早年在纽约时,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出门打工,学英文,看展览而摸索出来的厨艺。

       南雁适时地夹在沛宁他们的谈话中调侃几句,从容里有着雅致。米勒博士显然也意识到了,一边夸着南雁的厨艺,一边对南雁说:你变了好多,进入了女人最黄金的时期。还记得你刚来时,总是躲在沛宁身后呢,头一下子在他的左边冒出来,一下又在右边,像只小松鼠,非常可爱。南雁红了脸道谢,又说:这么多年了,都老了呀!米勒教授说:怎么这么说!四十五岁才是女人的全盛期啊,老?你还差得远呢,慢慢来,你最好的日子在前头等着你呢。

       米勒告诉南雁,沛宁一定会有大成就的。我早知道他一定会有自己的实验室,他在我实验室的最后两年,我让他带两个新来的女研究生,让他练练管理能力。米勒教授眨眨眼睛问南雁:沛宁没告诉你吧?一桌都笑了。米勒又和南雁聊起她的工作,说:真好,沛宁以前老说,你的美国梦是经济独立,能从事自己感到骄傲的事情。如今,都实现了。让我们为南雁干杯吧!沛宁坐在南雁对面,听到米勒教授的建议,赶紧拿起酒杯,一下看到了南雁眼里的泪,很薄,却被烛光映得特别亮。沛宁也有些激动起来。南雁含笑谢过米勒教授,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她起身离去,一会儿,再坐回来时,沛宁看到她平静下来。

       饭后他们坐到客厅里,陪米勒教授聊了好一阵,说工作,说老同学老熟人,老教授们的近况。又谈到米勒太太黛比如今迷上了摄影,孩子们都离家了,她也满世界地跑,前段还到非洲去拍了两个月。南雁后来就别过,去哄孩子们睡觉,直到米勒教授在夜里近十点多钟道别时,她才出来相送。她将米勒教授一直送到大门外,米勒教授拥抱着她时,再一次说:很高兴见到你这么好,孩子们这么漂亮健康,我回去要告诉黛比,她也会很高兴的。

       沛宁将米勒教授送回他下榻的酒店,回到家里时,餐桌已经清空,看上去甚么都不曾发生,让他有些虚幻的感觉。沛宁回到卧室,借着墙道下方夜行灯微弱的光,第一眼看到的是南雁侧卧的身影。南南并不在床上。他轻手轻脚地换了睡衣,躺下前,再看了南雁一眼,这是他已经忘记了很多年的姿态,每一个起伏都能让人感到张力,绷得很实。他知道南雁没有睡着,那时──早年在哥大的时光,他就是知道她在这个时刻没有闭上眼,也不曾有心力去安慰过的。他心下内疚,侧过身子,将手搭过去,很轻地说:忙了一天啦,你很累了,睡吧。

       南雁的上身开始抽动,开始很轻,他就凑近了,搂住她。南雁试图挣脱他,身子抽动得更快了,他终于听到了压抑的啜泣。怎么啦?他一边轻声问,一边起身去床头的矮柜上扯过面纸,塞到南雁手里。南雁不响,轻轻的揩着泪。沛宁伏到她肩上,小声说:又怎么啦?不是好好的,很高兴的吗?南雁的手停下来,翻身平躺下,轻声说:也不知道为甚么,就是很难过。米勒真好,这么多年没见了,真的像见到父亲的感觉,让人想起好多事情。你看米勒是怎么照顾你的,你都不用自己要求,他一步一步都为你想好了。

       沛宁也躺下来,说:可不是吗?他说得真好。他说甚么说得好了?南雁问,沛宁听到了浓重的鼻音。你的美国梦啊,讲得真好,我也为你高兴呢。南雁侧过身来,轻拥住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他没讲对,你信吗?沛宁不响,等她的话。南雁又说:那是你们以为的我的美国梦。沛宁呆在黑里,不敢喘大气。是你们塞给我的,包括我妈。南雁,如果你这样讲就很没意思了,沛宁的声音冷下来,你总是说要上学,念书,拿学位,独立,这么多年,我都是支持的,你也做到了,反倒又说,是我们塞给你的。南雁安静地听着,很久很久,都不响,让沛宁以为她睡着了。忽然,她才又说:确实很没有意思,你从来就不懂,也不想懂,说着,侧过身去。沛宁就听着她的啜泣声,心里烦躁起来,也侧过身去,跟南雁背靠背地躺着,说:忙了一天了,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待南雁在身后安静下来,他再转头去看,她的身形凝固了。他想她的双眼大概是睁着的,再一转念,自己就迷糊过去了。

       实验室正式运转起来,时光车轮的转动便以加速度前行。沛宁每学期开两门课,一门本科四年级和研究生修读的四字号课程,一门研究生读的五字号课程。还带着硕士,博士共五位学生,再加实验室林林总总的十几号人马。因时间不能配合,连早晨送南南上学这事儿都只能推给了南雁。他还要不时地飞往各地参加学术会议。到了这时,实验室的初始构建已基本完成,仪器设备等硬件设置已决定下来,进入了常规的运转,南雁便申请转到系里一个比较成熟的实验室去了。那里做的实验比较常规,不需要在夜晚或周末也得去观察或换培养基。而且作为一个将来要有大发展的实验室,沛宁按规矩也是该回避让直系亲属直接在手下工作的,这对他们夫妻双方,都是一个有益的工作变动。这时的南雁,话越来越少。沛宁甚至也是故意地躲着跟她对话的时机,他不是不知道南雁需要倾诉的时光,只是他太忙太累了。沛宁总是想,等他拿下终身教授的资格,一切走上了正轨,他会有大把的时间来修复这些临时的失却。

       第一个变故是在来到尤金后的第二年的晚秋发生的。

       沛宁那夜从芝加哥参加完学术会议,一程程往回飞到尤金,在湿淋淋的雨夜里从车库走进家门时,已近午夜。他放下简单的行李,走进厨房,开冰箱抓了几块奶酪和曲奇饼,正要到电热壶前倒杯热茶,忽然看见起居间深处那张摇椅上坐着睡着了的南雁。

       沛宁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这时节家里还没开暖气,雨夜里凉嗖嗖的。南雁穿着沛宁宽大的蓝绿相间的大格子厚毛绒衬衫,牛仔裤胡乱卷着的两个裤管高低不平,两只脚交叉着,连袜子都没穿,整个人在厨房青蓝的台灯光下,显出惊人的苍白瘦削,异常刺目。沛宁赶紧去找来一双袜子,想给她穿上。靠近她蹲下来时,闻到一股刺鼻的呕吐物的腥臭,沛宁下意识地往后一偏,失去平衡,“咚”地一下坐到地毯上。南雁就醒过来了。沛宁这时看清了她胸前和肩头都是呕吐物的痕迹,惊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病了吗?电话里也没说呀?南雁有气无力地说:说了又怎样?也不可能让你赶回来。宁宁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刚用冰敷了,体温暂时降着,后半夜不知会不会反弹呢。看了医生吗?医生怎么说?沛宁问。昨晚烧得太高了,去看了急诊,排了两个小时的队,说是中耳炎。医生开了抗生素,白天稍好一点,今晚又吐了,南雁的话声越来越低,到后面,都要断气了一般。

       沛宁起身想去拿毛巾给她。南雁摆摆手,自己起来,脱下毛绒外套,走到水池边,从厨柜里扯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湿了水,在脸上脖子上擦着,当她擦到胸前时,自己都让那呕吐物的酸腐味儿熏得皱紧了眉。沛宁抢过南雁手里的湿毛巾,去帮她擦:你太辛苦了。南雁凄凉一笑,说:你可不也是。沛宁不响,蹲下来,在她的牛仔裤上也擦着,说:太脏了,还是换一身吧。南雁她别过身子,捂住脸,沛宁听到她的压抑的哭声:We have no life (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在那个时刻,沛宁知道她是对的。他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抱住她的腿,将他的同意说出来。这句话说的是事实,但对他却没有意义。他就是那过河的卒子,别无选择。他的家庭,他的事业,甚至他手下的人们,都在他的双肩上,他还得扛着它们一起走。如今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各种选题能够做出结果,能写出高质量的论文。也许他再也超不过那本红皮书了,但他不能停。要积累足够的学术信誉,能够顺利地在六年内拿下终身教授──当然更早更好,若运气好,转到更知名学校去时,可以直接获聘为终身教授。更重要的,是在他喜爱的专业领域里做出有意义的成果。That is my life (这是我的生活),沛宁在心里应着,侧过脸去,看到远处的一片深黑。

       我最近常常想,常常想,这些孩子对我意味着什么。南雁抽泣着说。沛宁听得一惊,起身将她扶回摇椅上,坐到她脚边,拍着她的膝盖,说:南雁,你镇定些。你需要休息,休息过来再想也不迟。南雁抹着泪,摇摇头。沛宁只得接下去:你问我孩子意味着什么?他们意味着你生命的延续啊。南雁,你那么爱他们!南南小时候,你说过的,等孩子们长大了,我们老了,回想起来,生活是很美好的呀!就是这样的啊,你讲得多好。

       沛宁,可我发现不是这样的呀。我都没有活好,自己都没活出来,延续什么?我们这样一代代人,像我妈,到我,再到我的小孩,就这样重复着责任。让他们吃饱穿暖,念书长大。到他们结婚成家,又将这一切重复下去,为自己的孩子又去牺牲。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南雁的声音开始高起来。

       沛宁没想到南雁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住,好一会才说:南雁,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想我这样说,你大概是不会接受的,但它是事实:生命本身就是无意义的,人类生命最本能的意义就是传递自己的基因,中国老话讲得更形象,就是传宗接代。别的,都是人强加给自己的。说到底,那加进来的所有额外的东西,也是为了基因更好地传递而已。

       南雁张大口,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整个人都塌下去,陷在摇椅里,最后有气无力地说:你就是这样看的吗,你真是这样看的吗?沛宁表情凄凉地笑笑,说:我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是事实。南雁的声音尖起来:是的呀,意义是要靠人加上去的呀。就像精子和卵子,它们各自能有什么意义?但它们结合,人就给了它们意义啊,它成为生命,走出母体,成为新的独立的个体生命。你不要告诉我,这生命没有意义!你不要告诉我,上学念书上进向善做人追求自我实现,种种,除了是为着那个 Fucking 传宗接代之外, 毫无意义!No!Never!南雁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最后叫了起来。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