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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激生涯(一部书的—个局部)

发布: 2010-2-11 19:06 | 作者: 杨典



       ***
       
       蒸汽火车犹如钢铁的猛兽,将剃着光头的凌山运向昔日游牧帝国后代生活的地方。离开电脑和尖锐的现代建筑,这个穿着军棉大衣,胸前挂着近视眼镜,脸部血管明显突起的中年记者,在颠覆的车厢里沉思。虽然一切还前途未卜,但他的全身神经部在感受。意识的刺刀闪耀着回忆的寒光,让他头昏眼花,不能自拔。那是极东山水的尽头、火的首府。曾让埃及、日尔曼与拉丁也闻风丧胆,整个中华帝国也曾经被废黜。它扫平过北亚,点燃了俄国,收编中东各民族,席卷各宗教,洗劫过奥斯曼土耳其,威慑君士坦丁堡,铁骑的角度从敦煌一直朝向耶路撒冷,使西方逃遁。

       蒙古:一个完美的,来自历史书中的草原文明,辐射着凌山的心。

       火车走了一天一夜了。十个小时的树林,七个小时的河流,接着又是一千里荒野;凌山戴上眼镜,望着车厢里呆坐闲聊的人们以及车窗外突然开始飞舞起来的大雪;很显然,车正在向北驰骋,雪中的两排车窗,象画廊两边的雪景画框,涂满了游牧民族那已经苍白的山水。画中点缀旧日帝国的零星遗迹:一匹烈马,二、三身穿青袍的妇女,腰悬尖刀的牧羊人,废塔,闪电下的佛庙,象撤了一层盐似的有一只锈铁月亮的伊斯兰寺院,还有止血棉花服药白的羊群,和大自然元老院一样宏伟的雪山。

       这些决非仅仅作为一个普通记者所能记录的历史余辉,使凌山一路上坠人眩晕的联想。他越思考得多,就越觉得自己成年的身体加快了恢复青春的速度。火车载着他的内地精神和“一个农业民族的灵魂”,连带他的大衣和高度近视眼镜一起,在没有尽头的轨道上呼啸而过。

       亚洲式的寒冬似乎正要将凌山的一切卷走。

       一年前,他还远不是这样。他每天坐在新闻社的办公桌前面,四周维满了电线,废报纸,软盘和剪碎的照片。与别的职业病患者一样,他也只关心自己的病源:事件。事件是记者的教主,统治着他们的全部探索和发现。但凌山越来越想摆脱这个病态的暴君。自从有一天,他偶然阅读了一本叫做《蒙古帝国论》的书之后,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事件”的虚妄性。那种记者式的跟着事件走的疯狂,那种没完没了的向神秘索取本质,向密谋索取真相的窥视癖,都让他觉得无聊。

       他40岁了。40年,即使是虚无的琐事也能淤积起来,充实一个人。

       他想努力忘掉自己的职业。

       坐在火车里,冥想着那本书上描绘的草原,鹰,以及金帐汗国时代泛滥的战争,花刺字模国大屠杀,莫斯科的毁灭等等……。凌山觉得自己象足吸了勇气的兴奋剂,精神与肉体在这种双重的挺进中恍惚了。他越来越忽略自身的渺小,仅仅是因为他幻想过伟大,而且似乎正在接近伟大的一切。在历史上—个最具有征服性的,使整个亚洲几乎重返混沌状态的帝国回忆中,他麻醉了。象是染上了某种英雄的病,弱肉强食的恐怖美把他弄得眩晕,根本忘记了这次出差的目的。

       他自己也为这一年来的精神突变而震惊。

       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猛然对与自己无关的伟大和美如此着迷。

       凌山时而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一位伊斯兰教装束的老人,那位老人也一直在望着他。那是新闻社为他联系的一位当地向导。老人花白须髯垂胸,平静,柔和,谦恭。如果一个人信仰高高在上的东西,他表现出来的神态必然是一种深奥的卑下。老人正是这样的人,因此他看上去似乎总是垂着头,使你永远无法分辨出他究竟是在忧伤,暗笑,亦或沉思?!

       ***

       车厢中空气恶劣,浓烈的烟草味夹杂着汗味使人困乏。仿佛是为了打消这种困乏,老人便故意和凌山谈起话来,也无所谓礼节,甚至有点肆无忌惮地问道:“您是哪里人?”

       —开始,凌山对这种新遇到的当地人根本不屑一顾,出于暂时的同事关系,只好极不耐烦地回答了。接着是寒暄。长久的思考使他还有些神志不清。

       老人见他如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慢吞吞地,自言自语似的说:“另一种民族生活也许能够使人愉快,但一个民族本身的血液是不容异物的。如果你一开始就是游客,那么你一定会走的。”

       凌山对这些莫名的话并不上心。民族矛盾是必不可少也无法避免的。

       不过他仍旧处于礼貌问了一句:“是吗?为什么?”

       老人露出神秘的微笑,依然慢吞吞地说道:“我是蒙族人,尽管我信奉伊斯兰教。刚才我一直往注意你,因为你的神情与众不同,令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你可能是一位读书人,知识分子,无论你是出差还是考古,请相信我,对历史不能使用野心和强权,因为真正明智的态度不是重复行动,而是觉悟事件。”

       凌山有些厌恶这位喋喋不休的陌生老头,只是坐在同一辆车上,又无所事事,就继续敷衍地对付着问:“您在说什么呀,老人家”。

       然而老者似乎并未感到丝毫尴尬,他依旧述说着好像早巳推备好的一翻话,这些话就如同在他注视凌山时默默整理过似的,几乎将凌山在逐渐的倾听中摧垮了……。事情往往是这样:超乎于强大的事物的就是圆满的事物;超乎于火焰的射线的,无疑是太阳的圆形。

       老人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伟大的生活不会萎缩。包括中原。我在内地过了很多年,亲身体验过你们汉族人在丧失历史自尊后那种颓废的民间气氛。和你们一样,那个往昔的,一度膨胀的黄祸帝国,到处是马蹄铁,弓箭,骠骑兵和猛士的铁血蒙古,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知道,你并不是对形式上的草原或者什么古元朝遗址感兴趣,而是想去寻找一种类似辽阔扫荡的勇气,一种暴力文明的本质,以此补充一个人对现代生活的抵抗力。甚至,你觉得从这种徒劳的寻觅中能够发现一些复兴泛亚细亚自尊的可能性。然而,事实终将击碎你的希望。蒙古已不存在了。纵然它壮丽的泛滥曾经将万物湿润,侵略的,胜利的刀兵之水曾经渗透东方,但如今都已蒸发得无踪无影了。中国的意思是‘中央之国’,同样,蒙古一词在蒙语里的意思是‘永久的中心’。而这些中心和中央都巳随着朝代的更迭而逐渐变成了边缘:这就是西方人所谓的‘远东’。从司马迁时代所记载的山戎,猃狁,荤粥到忽必烈家族,女真,契丹,突厥,羌,鲜卑,匈奴……都随着胡汉混战历史的交相解映消逝了,似乎这些划千年的中华文明天敌的退化,都不过是为了弥补这个文明:历史。

       “是的,你可以投身任何一种历史上的东西,春秋,暴秦,汉末,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一直到满清的灭亡和近代革命,以及红色恐怖给我们带来的灾难,或从丝绸之路到原子弹,大漠中熟睡的河西走廊到觉醒的航海线,长城到航空母舰,人类将过去的一切和近在咫尺的新事物部赋予我们了,但真正困扰我们的仍然是对消逝的恐惧,就算是青年时代的铁木真,也无法洗劫生活中的时间。你还在听我说吗?”老人突然停下来问。

       “我在听着”。凌山回答道。他开始注意了。

       “也许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会更清楚我的意思”。老人慢慢地继续说:“多年前,大约是文革初期吧,我有一个被打成反革命老友的儿子,借宿在我家,他也是蒙族人。但他却姓沈,而且有—个奇怪的名字,叫依茶。25岁,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伙子。他既有年轻人的精干与美感,又有成年人的心计,行为诡秘,有城府,很少与人交谈,只说一些必要的话。我记得在他的行李中,除了一套翻烂的《元史》之外,还有一些不知从哪儿搞来的马鞭,锈箭,皮袍,没有壳的短刀等,并将这些东西和发臭的羊角骷髅及主席像章混在一起,我以为他只是爱收集这些旧玩意儿,仅作为一种无聊的寄托,因为他不象我们教徒。他没有信仰。沈依茶是一个绝对让人惊异的年轻人,从他到你到我,是三代人,但没有一代人中不出现对‘草原帝国’的热病。普通人民越是愚昧,知识分子就越是对文明产生极端信仰。沈依茶在我家住了半年,一个下午,我午睡后刚起床,看见枕边留着一封短信,是他让我转告他父亲,说他要出去很长一段时间,行踪不定,一切东西暂寄存在我处。但可悲的事发生了:第三天,他因为想报复那些害他父亲的红卫兵,被人活活打死在大街上……他曾说,他作为蒙族人,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汉族人的政治运动要迫害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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