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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激生涯(一部书的—个局部)

发布: 2010-2-11 19:06 | 作者: 杨典




       “然而我最清楚:这又是一个草原血统论的复祖现象。又一个忽略了时间的牺牲品。当后来抄家的人来抄收沈依茶留在我那里的东西时,我在想,究竟是什么让中国人如此具有双重人格呢:一半极端傲慢,暴戾;另一半却如此奴性,卑贱。历史本身似乎也在游牧,过去的野蛮人也许会变成现代的精英,过去的泱泱大国也可能变成落后地区。但时间不会有质的分别,时间的本性就是时间流逝的状态,然而它仍旧是时间。历史在种族,文化和国家之间画圆圈儿……正因为如此,就象遗传的返祖现象一样,会出现沈依茶或者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样的‘唯蒙古份子’,类似所谓爱国主义。其实从五胡十六国到元朝和满清,汉人的血统越千年而渐渐紊乱。这首先在生理上有了返祖遗传的可能性。不过,我刚才说了,只有时间才是文明的元素,而不是一个民族的过去。尤其是失败的过去。元朝,不是中国。刚才我看到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双眼在大雪的反射下有一种含泪的红光,我就感到你还是个孩子,你也许有了一些生活阅历的积累,但这些光辉四射的胡思乱想,仅仅是在你那些积累中的一次稍纵即逝的磷光,因为你还没有看到这个国家的真相。”

       凌山不知不觉已将这些话听进去了,而且忽然感到了他不久前盲目骚动的根源。无疑,这一席话将他意志的要害捅开了一个洞,他似乎有点动摇,但仍故做镇静地问道:“那您认为什么是这个国家历史的真相?”

       老人突然凝视窗外,这架已被逐渐淘汰的蒸汽机车正在一座一座黄土丘中爬行,似乎车到了高原,而且不是向北,而足有点偏西在行驶。

       “问题在于”,老人又开始回答道:“生活本身就是铁血的。尤其是中国。我们的日常行为和古人及后代们的日常行为都是一种虚假的稳定。所有的人都要离开,要死亡。这是真主的法律,佛教称为无常;我们不过是在离开时一路捡拾一点时间文明的遗物,权且当做纪念品。沈依茶可能是捡拾着《元史》、《史集》、《蒙古秘史》、《黄金史纲》或者《草原帝国》记载中那些大匈奴主义、大蒙古主义的碎片,夸张自己的复仇愿望。历代的天骄们,如你们汉族的周穆王就曾远涉瑶池(今波兰华沙),亚历山大从地中海打到北印度时,秦始皇正在喜马拉雅山的另一边混一六国。从汉高祖被冒顿单于围困白登城开始,到汉武帝刘彻的不断扫北、到后来的符坚、石虎、拓跋焘、李元昊、成吉思汗、跛子帖木儿、耶律大石、脱脱、朱棣、清初关外二帝、康熙、毛泽东、以及被西方人称为‘上帝之鞭’的阿提拉等等,这一切也都不过是重复地在捡拾神话时代留下的‘扫天下’的遗愿,当做纪念。所有这些纪念合在一起,就是东西方那无聊的文明史。但我们仍然要离开,我们无法用这些光芒耀眼的名字与遗址来充实自己,更无法用萎缩的伟大事物来冒充自己普通的生活环境。生活是什么?就是吃喝拉撒,晚饭、工资、吵架和路边的象棋。生活就是生孩子、做饭、看电影或喝酒扯淡。人人都希望自己是斯坦因,或者伯希和,能发现藏经洞里的哲学。其实人人都不过是那个出卖敦煌的道士王圆籙,本质就是个利益至上的卑贱俗人。而如果你是想去体会并吸收蒙古意志,而且让它化为个人生活中的素质,那么,假如你不穷其一生去思考一种东西,你就只能是—个时间文明的抄袭者,迟早会被生活打垮。”

       “那么是什么东西呢?什么能在遮蔽我?”。凌山急切地问道。

       “神性”。老人说。

        凌山笑了,说:“我不信奉你们的原教旨主义”。

       老人也笑了,答道:“其实佛教和别的宗教也一样。神,就是时间。”

       凌山有点头昏脑胀,这个伊斯兰教老者天花乱坠的言论听起来那么枯燥,几乎让人呼吸困难。可又似乎有点道理。于是,他走到车厢连接处的窗口前,窗口被他大开,强烈的寒流将他的眼镜都吹歪在鼻梁上,他把头倚靠在窗抠旁,向外凝视……天啊,就在这时,一片惊人的西域景象,将凌山最后的关于草原帝国激情照耀得烟消云散了——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城。

       这是怎样的一度城府啊:宛如在天的一角,大地突然拾起的前额。雪没有了。是沙漠。城垛象一只只耳朵,似乎在倾听刚才人类的谈话。两团青云,如戈壁的鬓角,长长地卷在城的两边,把白昼衬托得象一头白发。沿着铁轨两旁,有骆驼,维吾尔族妇女,还有骑自行车的僧侣,他们装束现代,却仍然以历史中的步态行走着,与四周的景色虔诚地谐调,仿佛一部经书上的插图。随着铁轨延神的方向,城垛的半壁突然凹下去了似的,虽然离凌山极远,但也能看见:一轮落日照耀着一排连绵的佛像石窟,大大小小,犹如无数神灵挤在一起,看着一台放射着宇宙神秘光辉的电脑。这些景象离凌山若近若远,象浪涛船拍打着他的视觉。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过去不过是临时陷入了精神的游牧里,什么种族优越论、英雄主义、天演论、社会达尔文主义、怀旧派、绥靖天下、尊皇攘夷、变革、民主、宪政等等,这些信仰在人的一生中鳞次栉比,各种各样,每个时期都会有不同的诱惑力,使人投入,但真正接近智慧的却十无其一。

       凌山转身望着那个伊斯兰老向导,老人仍然低着头,似乎是睡着了。凌山突然觉得这个老人,这个满口奇谈怪论的老回教徒,象是当地一个“土神”的化身!因为神灵们总是这样:用虚妄的启示挽救人,却又对被救者不屑一顾。

       但是,那些关于历史,神性与时间的话,加上窗外让他大惊失色的宗教美景,已将本身很懦弱的这个中年记者冲击得顿悟了。这是一个徘徊了很长久的感悟。凌山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可悲之处就在于,不应该用一种伟大的意识来进行个人的日常生活,倒是应该用一种朴素的个人生活去进行那些终极思考。

       窗外风沙越来越大。

       他将窗户又向上抬了拾,火车在上坡道,速度很馒。车厢里还是很挤。到处都睡满了人,连厕所里也是满的。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只有一扇窗前空着。凌山将窗沿上的污迹擦了擦,然后索性爬上去坐了下来。

       他感到:一切都贴着他的生命在窗外飞逝。万物都在经过他——楼、城垛、沙漠、石窟、贱民与神佛,都在飞速地经过他。帝国的美和宗教的召唤,都在吹过他的生命。车离蒙古越近,却越让林合感到这种“泛亚细亚精神”的遥远和荒谬。他在窗框上闭上眼睛,意识仍旧在狂热与慈悲之间,可汗大帝英武的目光与一位佛陀式微笑的神之间游弋……

       他在选择,在战斗或思索。空间和时间,神秘或世俗。说到底,人一辈子只能有一种祖国,一种领域。

       渐渐地,他想着想着,睡着了———失去了平衡。

       一阵狂暴的冷风将这个骑在车窗上的胡思乱想者,猛地刮离了窗户。

       火车载着老向导,行李和所有旅客离开了他,象一个消失的梦。

       事情就是这么荒谬:凌山竟然从前往蒙古地区的车上被风沙吹了下来,他在空气的狂流中停留了一会儿,几乎还来不及受惊吓,就被重重地摔在路基边的乱石草丛里。巨大的惯性使他又向前滚了很远,才昏死在一块水塘边。

       昏厥持续了整整一夜。

       过了很久很久,当他与曙光扫过大漠相同的速度苏醒过来时,感到浑身疼痛,这是某种神奇的疼痛:自身的意志,自身的血肉,正在纯粹的感觉中扫荡,摔破的伤口宛如一个帝国的血幕,渐渐拉开。这个自己——凌山疼痛的自己,已意味着他生命的文明:惊醒。他有些领悟到那个老人的话了。他捡起摔破的眼镜,戴上。但他没有马上起来,而是仍然躺着,看着天,又向地平线上看,大地的尽头展现在破裂的眼镜片里,但却很完美。突然,由远而近,一个小人儿正向他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是一个人。小人儿渐渐临近了,和凌山曾经向往过的辽阔报复相比,这是多么小的一个人啊!小人儿最后一直走到凌山面前,他似乎在很远时就发现了这里有一个摔伤的陌生者。

       这时,凌山依旧躺着,他向上仰望着那个走近的小人儿。

       这是—个少年。

       少年光秃的脑袋,象是附近寺院的僧侣,又象是放牧着这块大地的牧童。仰视中,这个少年显得俊美而高大,如同可汗与佛祖共同的,融为一体的化身。然而这的确只是一个孩子。披着一件发黑的大红袍,手里根着一根长长的皮鞭。少年俯身望着凌山,微笑着,慢慢地向凌山伸出另一只手,准备搀扶他起来。

       可凌山并不立刻接受,只用宁静的语气问道:“你是谁?”

       少年用—种略带蒙族口音的嗓子回答说:“童僧。”

       “我落在哪里了?”。凌山忽地坐了起来。

       “敦煌。”少年说。

       1993——2004年(整理)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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