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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皮

发布: 2009-5-29 00:23 | 作者: 黄梵



       一
       
       无论谁嘴里吐出脏话,曹孟的神情都会有些窘促。脏话明显不合曹孟的脾性,他喜欢用一句话来揶揄他们:“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的潜台词隐得太深,谁也懒得花功夫去琢磨。他属于那种骂人也不带一个脏字的人。说这句话表明他已经怒不可遏,潜台词是说他们没脑子。我作为曹孟的好友,一向比他要无忧无虑,也许比他更独具慧眼,能看出那些嘴里挤满了脏话的人,不过是想发泄一下内心的压抑。为了不使他一遇脏话就一溜烟似的跑掉,我时常得为那些爱说脏话的朋友打圆场。“我知道你们又想喝酒了。这样吧,今天谁愿意说脏话,就罚谁的酒。”“好啊,好啊。”于是朋友们快活得连路也不好好走,一窝蜂拥着我和曹孟去酒店或酒吧。酒喝多了,那些脏话在曹孟的耳朵里就越变越轻,最后成了令他心醉神迷的音乐。“他们一喝酒就不说脏话了,就喜欢嘀咕,不过他们嘀嘀咕咕的声音还真好听。”我知道他的脑子已经被白酒占据了,于是眨巴着眼睛故意逗他:“他们说的全是脏话。”
      
       “不是的,你听得不对。”
      
       “是脏话。”
      
       “不是的。”
      
       “是。”
      
       “不是。”
      
       “好吧,那就不是。”
      
       此刻就算他的脑袋变成了白酒瓶子,酒精也难以改变他的执拗。他身上的每个器官好像是为纯洁而生的。当我和一些女孩保持着不清不白的关系,他连一场像样的恋爱也没有谈过。有时,他会向我坦白与某个女孩的关系,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又明亮又兴奋。可是我听来听去都是无关紧要的枝节。他在女孩面前就像一只鸟,除了鸣叫什么也不做。
      
       “你跟她上床没有?”
       “没有。”
       “那你们就没谈恋爱。”
       “谈了。”
       “在我看来就不算。”
       “肯定算。”
       “不算。”
       “算。”
       “好吧,那就算。”
      
       他做的事情总是超凡脱俗。我知道他和女孩没吻过也没牵过手。什么也不给的女孩,通常能把男人治得只剩半条命。但他的执拗让我明白,他总是被纯洁的情感鼓舞着。我没法向他解释上床究竟意味着什么,只希望他能早日完成这样一件大事。当他用靠近教堂的方式来安慰自己的灵魂,我则恰恰相反,祈祷自己的朋友早日完成他的成人式。记得有一天,曹孟露出又白又宽的牙齿,告诉我他差点入了基督教会。只要一谈起基督教,他就神情端肃。我用有些迫切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着,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入教的。”
      
       “我差点入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入教以后,能谈恋爱吗?”
       “当然可以。”
       “那就好,那你干嘛不入呢?”
      
       圣保罗教堂离曹孟住的地方只有一站路。有时路过那座教堂,我不能不佩服曹孟的眼光,它的尖顶怀着弃绝尘世的疏远和威严,高高屹立在那些杂乱的楼群之上。后来,我知道他每周都带着一根柳条去那里。他说折柳是古人教他的告别仪式。每次去教堂前,他都借着柳条看自己能否真的与凡尘告别,似乎希望柳条能把古人诀别的力量传递给他。有一阵,他大概爱屋及乌,开始担心圣保罗教堂能否顶得住拆旧建新的城建风潮。当我告诉他明代的清真寺刚刚拆了,他清瘦的脸上出现了几丝痛苦的表情。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给市长写了一封信。信里写了什么,他一直对我秘而不宣。每次见面我都故意问他:“市长回信了?”
      
       “没有。”
       “你觉得他会回吗?”
       “不回是他的错呗。”
      
       二
      
       我和曹孟都有走街串巷的癖好,喜欢街上极富戏剧性的热闹场面。有时远远望见某处聚了一大堆人,我们十有八九会匆忙凑上去。有一天,我向曹孟提起郊县一种叫“马皮”的赶集活动,他突然来了精神。我说不清那种赶集活动为什么叫马皮,只知道手操铁戟的扮鬼者,身上披着叫马皮的黄色披风。扮鬼者一出现,大家就能感受到神秘和恐惧的气氛。一把又圆又细的长剑,穿过两腮和口腔架在扮鬼者的脸上。看见他始终滴血未流,谁都会立刻肃然起敬。曹孟几乎是伸着脖子听我说完的,然后就天天追着问我,赶集什么时候开始?
      
       三
      
       去郊县要坐一小时的班车。我们到达口子镇时恰好是午饭时分,不少青砖老宅飘散出腊鱼的香味。见到一些店铺门口挂着僵死的腊鱼,曹孟碰都不碰它们一下,他望着腊鱼大为感慨,“人人都是纳粹呀!”“对这些鱼来说,当然是。”谢天谢地,我的门牙又全又牢,不怕吃饭时对付不了美味而瓷实的腊鱼。镇上最漂亮的老房子都在马道街上,那里井水充沛,甚至在我们吃饭的店堂中央,还有一个供客人洗脸的井台。轮到店员端上热气腾腾的蒸腊鱼,曹孟的脸上显出害怕的神色。我一次又一次赞美腊鱼的味道,他还是无动于衷。
      
       “你越说,我越觉得你像个魔鬼。”
      
       “那好,你就干看着魔鬼享受美食吧。”
      
       午饭之后,他脸上显出了被愚弄的表情,因为镇子里的人未见增多,各条街巷既宁静又空荡,看不出有任何活动的迹象。没等他再向我抱怨一通,我已冒冒失失在巷路上打听起来。最后,一个腰圆体胖的妇女告诉我,有个组委会负责组织赶集的活动。
      
       我们赶到组委会所在的祠堂时,会长正在不停地抓耳挠腮。他两眼通红,香烟夹在指间灭了也全然不知。赶集活动对他是悲是喜,已经一目了然。大概我们的衣着煞是特别,会长一见我们就两眼放光,“你们是城里来的记者吧?!你们来得正好。”我一向反应比曹孟快,立刻脱口而出,“是的,听说这里有个民间活动,我们就赶来了。”曹孟双眼眯成一条缝,有些嘲弄地看着我。会长马上叫人拿出两盒硬壳“中华”,分别塞到我和曹孟的手上。“别,别……”我拿着香烟心儿砰砰直跳,看来要当记者我的脸皮还是嫌薄。
      
       不一会,会长就把他的焦虑传染给了我们。小镇北边的入口有一座老桥,他对桥的来历只字不提,一味强调这座桥恐怕撑不过今年的马皮活动。他担心突然爆发的赶集人流,会把朽败不堪的老桥压垮。
      
       “镇上不管吗?”
      
       “哼,镇上?他们只管向我们收费,桥垮了,出了人命,都是我的事。”
      
       “以前搞活动不是没垮吗?”
      
       “谁敢拍胸脯说它今年不垮?!桥上又有不少新裂缝了。”
      
       为了证实他的担忧,他带我们斜穿过镇子去了老桥。路上,曹孟变得十分较真,他脸上轻掠过揶揄的神情,悄声说,“你够可以的,真是个好演员!”我把他的揶揄置于一边,咋了咋舌头继续跟着会长往前走,直到看见那座肮脏的灰色老桥。远远望去,阳光就像白色花环披挂在老桥身上。会长连并着几个大步跳上桥,像朋友似的对着桥栏呢喃,“老朋友,无论如何帮我再撑一回啊。”他用手抚着冰冷的石栏,神情让人感觉他真想大哭一场。这座老桥样式考究,但遍布的裂缝就像在大火中龟裂而成。也许完全可以修复,归根到底得有人愿意掏钱。一提钱,不亚于又给会长当头一棍。他急得一把薅住我的手臂,“听我说,小老弟,我们搞三次马皮的收入,也不够修这座桥呀。修桥的事是不是应该归镇上管?!”
      
       这座桥的前景的确令人担忧。吃完晚饭,会长又在祠堂里忧心地与人讨论起来,他必须尽快决定马皮活动是否在第二天开始?他经受着痛苦,期待的高妙办法一直没有出现。谁也说不准,这次马皮活动是会让会长完蛋,还是名利双收?满屋是吧咝吧咝的抽烟声,每个人的眼睛都那么沮丧。也许是运气,曹孟突然冲动地想到一个主意。和盘托出前,他先问会长,“如果让人排队过桥,你估计老桥同时受得住几支单人队伍?”一句随随便便的问话,马上激活了会长的脑子,他拍着脑门直嚷嚷:“对呀对呀,我可以派人把着桥头,让人排队过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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