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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皮

发布: 2009-5-29 00:23 | 作者: 黄梵



 
     四
      
       会长连夜让人在街上架起了大喇叭。他这里望望,那里看看,四处巡视着架设情况。我和曹孟陪着他时,他几乎别的话都不说,嘴里只是硬邦邦地抱怨,“你们看看,人怎么都这样,只知道拿钱,活都不好好干。”他对那些气喘吁吁爬上电线杆的架设工,总有一肚子的不满意。他那股热烘烘而生机勃勃的怒气,倒像有什么魔力始终吸引着我们。会长说,你们回去睡吧,明天有你们忙的呢。我们则傻愣愣瞪着双眼直摇头,然后继续跟着他往前巡视。过了凌晨三点,所有料想的问题都解决了,会长的情绪才有所好转。他像父亲似的用手揽着我的肩膀,“小老弟呀,明天可是一条大新闻呐。”亏了他提醒,我几乎忘了自己的“记者”身份。除了干巴巴地点着脑袋,我只能一声不吭。他的嗓音又粗又大,在空寂的街巷里来回荡漾,激起了我心里的一丝羞愧。
      
       那一夜,我和曹孟一直晃荡到街上没了人,还是不愿回旅馆睡觉。会长走了以后,我们张嘴商量了一会,承认再这么漫无节制地晃荡下去,在深夜的小镇凑不到什么热闹。谁想到,我们的身子一老老实实沾着床,就睡得格外酣沉。直到第二天中午,窗外的吵闹声像斧子劈进来,我们才从梦中惊醒。金子一样的阳光,仿佛在白墙上码了整整齐齐一排金砖。我们不敢相信奇迹已经降临,于是,一骨碌儿起身冲到窗户跟前。小旅店的窗户临着街,一幅让人欣慰的景象出现在眼前。街上万头攒动,我恭恭敬敬从窗口往下看,感觉到处像铺了匀匀一层黑发,让人想不起还有别的杂色。闹哄哄的声音,甚至让人根本来不及忧伤。毫无疑问,马皮活动已经开始了。
      
       若在省城,我单凭嗅觉就能找到热闹的中心在哪里。但在口子镇,到处都涌动着弯弯曲曲的人流,我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渐渐庆幸哪里都可以算中心。遇到交叉路口或人群的阻挡,人流便像粗大的黑缆绳绕着铁墩子转,转上一会就变成了湍流。我喜欢在人群里猛冲直撞,大概冲过第三个路口,回身昂着头再找曹孟,已经不见他的踪影。我越睁大眼睛,人群越像一团灰蒙蒙的不分彼此的雾气。
      
       马皮活动已经进入了高潮。
      
       随着远处传来“走!”“走!”的吆喝声,人流挣扎着让出一条道来。原来手执铁戟的扮鬼者出现了。他恶狠狠地把人群往街道两边赶。铁戟里好像藏着什么危险,只要他把铁戟朝人群脚前一扎,人群就倏地往后退。插在脸上的长剑随着他的一蹦一跳,微微甩动。他的脸上真的没有一滴血,加上不可一世的架势,扮鬼者既让人迷惑又让人敬畏。
      
       扮鬼者硬是开出了一条变形的道。一支走走停停的耍龙队伍,远远拉在他身后百米的地方。一开始,很难觉察耍龙队伍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我远远看清会长一脸的怒气。我走上前去时,会长根本没有心思理睬我。他正对着耍龙队伍里的头目嚷嚷着,“你说说看,你们做人还有什么信誉?”他的怒气依旧生气勃勃。只一会,我便明白是什么事寒彻会长的心。原来耍龙的人故意把队伍停在街上,临时要求会长加钱。“多少钱不都事先说好了吗?为什么临时变卦,漫天要价?”耍龙队伍任凭他叹气、大声嚷嚷,就是不肯再挪动一步。“我算倒了血霉!”最后,他只好鼓着双眼作出让步,嗓音嘶哑地嚷道:“加加加,加钱!”这一声怒吼让耍龙的头目顿时大喜。头目马上凑过来叽叽咕咕和会长说定钱数,然后把手向前一挥,耍龙队伍又利索地向前移动了。
      
       说实话,我气得肺都要炸了,但爱莫能助,一时对街上耍的那条长龙起了反感,便逆着它的方向往前走。等慢慢悠悠踅到老桥,却发现会长已经在那里。为了让过桥的人排队,他正手忙脚乱推搡着人群。出于敬意,我决定上前去帮他。来到桥头,便感到整个世界好像要从桥上挤过去。会长几乎没有时间看我,但他的嚷嚷声依旧很洪亮,“你来的正好,快帮帮我。那些狗日的没责任心呐,给了钱叫他们看桥,现在溜得连人影都不见了。”我勉强还算得上生猛,于是雪崩似的朝人流吼了起来。结果和会长一人把一头,好歹把过桥的人给控制住了。足有一小时,我和会长的手臂就像电扇在转动,嘶声力竭的嚷嚷声听起来简直像魔鬼,直到守桥的人幽灵一般出现在面前。也许他们太了解会长,无论会长怎么骂他们,他们反倒乐呵呵地笑。会长痛痛快快骂了一阵,最后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唉,和你们这些狗日的共事,算倒了八辈子霉。桥没塌,你们有心思笑,桥要塌了,我坐了牢,看你们还笑得出来?!”
      
       五
      
       刚开始,会长不愿意下桥,直到守桥的人拍胸脯保证不再犯错,他和我才在人群一阵推搡中挤了出来。到了人群外边,他倒显得有些束手无策。
      
       “你……跟我一起去吃点东西,怎么样?”
      
       “不了,我得去找我的同伴。”
      
       “那记着晚饭前去大庙看看。”
      
       “好的。”
      
       我设法逆着人流往前走,希望能迎面撞见曹孟那张熟悉的脸。耍龙队伍已经两次路过我,领头的人不再有劲猛冲直撞,只是把龙头高高举着往前走。大概人多的缘故,整个镇子蒙着一层淡淡的尘雾,似乎让曹孟在人群中隐得更深了。看着四处黑蓬蓬乱糟遭的人头,我意识到眼睛再好也靠不住,熟人很容易从眼皮底下溜过去。我睁大眼睛,在镇子上兜了两圈,始终未见曹孟的身影。天气虽好,但尘雾让阳光变得昏昏恍恍。我感到尘雾好像开始渗进了脑子里,想找个凉爽的地方歇一歇,于是就朝人少的镇外走去。
      
       镇子南边有一块沟沟坎坎的空地,被进出镇子的人当成歇脚的地方。空地东边大概要埋下水管,已被翻挖得乱七八糟。由于我不再一心要找曹孟,便学那些庄稼人舒坦地坐在石头上,发现不少人呆呆望着西边,已经忘了吸夹在手上的香烟。原来扮鬼者沿着西头正往河边走,他把铁戟拖在地上,插着剑的头简直像一只黑天牛。据说这把剑在脸部要插大半天,而且滴血不流。扮鬼者所到之处,吵吵嚷嚷的人一下就不吭声了。也许他不顾死活把剑往脸上插,光凭勇气足以让人怀着敬畏打量他。那些人坐在空地向西凝视,看着扮鬼者在河边比划着神秘的仪式。
      
       我有个习惯,喜欢从各方面了解热闹场面,既喜欢观看人们脸上的温馨、喜悦,也喜欢觉察他们脸上的怒气、沮丧、孤寂。于是我逆着人群的目光,逐一打量他们的脸。我发现扮鬼者的凌厉威风,让这些庄稼人的目光变得格外乖顺。他们的一举一动,让我看出他们的日常生活有多乏味。我向东扫视的目光,很快觉察到人群东边的异样。一个女孩好像把土堆当被子在取暖,她把双手插在土里,迷惘而飘忽地侧卧在土堆上。我没有飞奔过去。我故意走得很慢,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害怕惹祸上身,便停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发高烧,她满脸通红。我故意咳嗽几声,只见她努了努嘴,恍恍惚惚露出一丝微笑。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她约莫十四五岁,全身是农村人的打扮。她的睡姿看上去是何等动人啊。此刻,她必定需要别人的帮助,但我畏缩不前。我害怕被她的家人讹上,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像对着尸体似的喊了一声,“有病快去医院呐!”就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人群里。
      
       扮鬼者的脑袋继续摇来摆去,双腿还不时做出向上跃的姿势。我坐在那里,心却被远处的少女胳肢着。几乎每隔一小会,我就扭回头去打量远处的少女。她卧在那里,就像一只卧着听天由命的天鹅。就在担心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自私时,突然瞥见,有个身影朝土堆掠了过去。他背朝着我,距离把他压缩成我眼里一块模糊不清的杂色。只见他推搡了一会少女,就试图把她抱起来,那种要帮助她的淳朴举动,一时令我羞愧不已。他摇摇晃晃刚把她抱起来,却一下栽进了土沟里。我坐着足足有三分钟没有动,一秒一秒等着他们重新出现,朝土堆凝视了好一阵,开始担心他们出了意外。
      
       六
      
       我踅过去时,依旧是有节奏的慢行。绕到沟的另一头,这样沟里的人就不会注意到我。周围一片杂声,让人感到昏恍的睡意。等到可以俯瞰沟底,骤然出现的景象简直把我惊呆了。他背朝着我,像一条长虫在少女身上蠕动着。他的身下露出一截少女纺锤白的肢体,少女的内裤已经褪到大腿上。我张开嘴巴,感觉额上的血管突突直跳,马上明白他在强暴少女。震惊使我站立不稳,视物不清,一切景物在眼里变得飘飘忽忽。天哪,我越看越觉得他像曹孟,身着一样的黑色休闲裤和黄黑相间的方格棉衬衣,连被汗黏成绺的头发也一模一样。但我不敢上前去证实,这种事情非同小可,一旦牵连进去,我的前途可就完了。那个畜生连裤子也没有脱,开始在少女身上“此起彼伏”。我顶着一张惊恐扭曲的脸,开始往后退。不是不想妨碍他,是担心一旦被人逮住,愤怒的村民定会把他和我的蛋子一齐砸烂。
      
       我一直跑到镇中心也没有缓过神来。整个下午,都沉湎在他是否是曹孟的思绪里。街头触目可及的演出节目、杂货摊、人流,完全进入不了我的眼睛。刚才还历历在目的可怕景象,就像猛禽的尖喙啄食着我的心。大约五点左右,我按照会长的嘱咐,去了人潮汹涌的大庙。几乎人人都想争当前几个拜神的人,当然只有少数几人能得逞。那几个幸运者倒很大方,都把百元大钞往庙前的功德箱里塞。轮到后面的人,往功德箱里塞的钱就较少。我看见会长站在功德箱旁边,对排队拜神的人群充满了期待。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也许这主意能帮我战胜心里的焦灼不安。我向功德箱走去时,会长一下发现了我。“欢迎你呀!”他几乎马上好心地提醒我,“丢几枚硬币就行,一样灵的。”我知道马皮活动的成败就指靠功德箱里的钱,所以,在众目睽睽下塞了二十元。拜跪时,我祈祷刚才那个作恶的人千万别是曹孟。
      
       七
      
       我和曹孟是在大庙门口相遇的。他咯咯一笑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跑哪去了?什么事叫你这么高兴的?”我脸色阴沉地打量他,总觉得他此刻说话的样子与作恶的一幕不符。我希望他能畅谈一番,这样就能发现他的破绽。没想到我的问话使他感到窘迫。他若有所思了一会说,“没什么高兴事,到处乱转呗。”当我瞥见他裤子拉链边上的白色污斑,又心乱如麻。我该怎么办呢?他的言行、裤子上的白色污斑,让我心头的迷雾越来越浓。
      
       和他说话时,我第一次用了庄重的语调。我对这个镇子已经兴趣不大,更多是观察曹孟的言行。所以,他往功德箱里塞钱时,我便琢磨他在祈祷什么。是庆幸恶行无人知晓,还是向上苍忏悔他的罪行?那晚,本来适应夜生活的他,早早提出要回旅馆睡觉。记得两人路过镇派出所时,我很苦恼,一度真想把他交给警察,可是没有勇气。派出所门口的灯光,能让我看清他脸上的紧张神色。
      
       “你干嘛这么紧张?”
      
       “我不喜欢警察。”
      
       “为什么?”
      
       “他们成天接触罪犯,我觉得脏。”
      
       他的话就像夜路上的土坑,一时让我不知是深是浅。他提议第二天一大早回家,我没有反对。当他像涨潮的海浪扑向旅馆,我则像玻璃缸里的一只金鱼,继续在巴掌大的口子镇里转来转去。有时我几乎闭着双眼,沿着已踩出凹痕的青石板,恍恍惚惚往前走。我还没有死心,想去看一眼下午的那条土沟。
      
       我很害怕走近那片空地。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虽然不像警察在布控,但寂静中有我必须忍受的不安。谢天谢地,路过土沟时,没有见到女孩的踪影。月光下的土沟干干净净,一无所有,远看像舒展在地上的黑柳眉,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土沟的美丽景象,让下午的一幕回想起来是那么陌生,简直像一个幻觉。此刻,为减少嫌疑,我不敢一动不动地打量土沟,只敢抬头凝望星星点点的夜空。心想,曹孟也许与此事无关,也许他的衣着、头发、拉链边的白色污斑不过是巧合。但一想到警方可能是放长线钓大鱼,我又紧张地浑身发抖。害怕被人盯梢、跟踪,不时用眼睛余光留意着身后,回去的路是那么漫长啊……
      
       八
      
       第二天清晨,小镇已在薄雾的包围中。曹孟对与会长告别兴趣不大,便约好在车站等我。
      
       会长和他的那群人一夜未睡。我走进祠堂时,会长正直挺挺地坐在桌旁,眼睛直视着桌上的一大堆钱,已经倒空的功德箱则塞在桌肚下面。小山似的那堆钱都归整好了,纸币像砖头码放得整整齐齐,闪闪发亮的硬币像打翻在桌上的一滩水银。我问会长情况怎么样,他马上咧开嘴笑了,“马马虎虎吧”他的笑里既有甜蜜又有苦楚。可是他把脸一转向那群人,舌头好像就变成了一把戒尺,“狗日的衙门喂不饱啊,这堆钱大半都得喂给派出所、工商所、税务所、环卫所、镇政府……”
      
       突然,他想起曹孟,“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呢?”“哦,他还有点事情,就不过来了。”他紧蹙着双眉,几乎用喃喃自语的音量对我说:“第一面我就觉得他心事蛮重的,你以后要多多开导他。”我点了点头。一说到曹孟,我一时连坐也难以坐稳,于是就急急忙忙告别了会长。
      
       小镇没有像样的车站,所谓的车站不过是一块乱七八糟的碎石空地。动来动去的人群和大巴车,让这块空地大概永远也清静不起来。远远望去,曹孟正惴惴不安地在车站抽着烟。我缓步走过去时,他似乎不太高兴,“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我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噢,看会长他们数了一会钱。”突然,我意识到自己很愚蠢,如果曹孟真是罪犯,让他在车站等这么长的时间,确实很危险,令他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上了车,他把靠车窗的座位让给了我。坐进去的时候,我心事重重。他是好意让我的视线能沐浴在风景里,还是有别的考虑?以前一见他我就感到充实,现在坐在他身边,我却窘迫不已。我把眼睛朝窗外瞪得老大,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说话的腔调,嘴角抿出的一丝微笑并没有变,但在我眼里,过去的那个曹孟已经消失了踪影。偶尔,我想对他说上几句心里话,最后还是抑制住了冲动。轮到他绽开笑容说什么,我只能面带倦意地点点头。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新的曹孟,难道我该一直对他察颜观色,时刻琢磨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原载《山花》200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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