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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东西

发布: 2015-11-12 16:23 | 作者: 叁月不插秧



        远在上个世纪,一场乒乓球使李邓二人认识了彼此。他们年纪相仿,资历相同,甚至长相都差不多,又在同一个工地工作,有人曾误以为这是一对双胞胎,实际上, 他们并不熟悉,各有自己的朋友和工作圈子,一个搞技术,一个搞文书。随后的几十年,二人分开了,各自的经历更加说明了这一点,老李专业不太用心,可是积极向上,爱表现,肯钻营,很快成了骨干分子,老邓却一再为自己的出身所累,后来又因为管不住舌头,喜欢说风凉话,屡次被领导打击,若不是工作能力出色,也许早就离开了这一行。
        1983年,命运之手再次把二人撮合到了一处,此时,一个是主任,一个是科员。一个发了福,一个则刚从厄运中解脱,境况可想而知。老邓屈居下僚,私下大讲 老李的坏话,可老李大度为怀,亲自到老邓家看望了几次,他是一个聪明人,知道拍马屁是不够的,工作需要老邓这样的人,他甚至对流言无动于衷,——其中一些传到他耳中,确实出自老邓之口。
        胡说八道!
        老李严厉批评了几位爱打小报告的同志。
        自此,老邓不得不低头,成为老李极力拉拔的副手之一。在老李这条船上,二人合作了十几年,打过架,红过脸,但还算亲密。逢年过节,家眷互访,老邓的老婆是 一个农村人,擅长各种腌制食品,老李家的饭桌上就多了一些咸菜和鸭蛋,老李的夫人不擅厨艺,但兄弟众多,分布在这个城市的各个局、司之中,经常能搞到一些布料、票据之类的东西。两家人以己之长,补人之短,在九十年代初达到了友谊的顶点。
        最终,老李也失了势,新一届领导班子不爱阿谀,只爱人民币,而老李一时糊涂,错过了再一次爬升的机会,止于省水利二处主任的位置上,很快就退了休,老伴也在第二年车祸去世了。而老邓呢,失去了老李的照应,最后几年不太顺心。
        现在,二人都退休了,按说身份上完全平等,可是一坐在一起,不必外人评判,就算是老邓自己,也觉得矮人一头,无论是音量,气势,还是衣着、气质,老李永远象一位领导,自己呢,只能是个满腹牢骚的打工仔。
        这一点,老邓内心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尝到了甜头,另一方面,自己与老李确实不同,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归结于老李的溜须,自己虽有妒意,但几十年过去,也早已处之泰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这是老邓的人生准则之一,谁能怪罪老邓呢?一个孤儿,幼年又屡遭抛弃,一生时运不济,更谈不上安享晚年了。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只多生了几个儿女。
        而这一苦果,一直到六十岁,他才有深切的体会。
        此时,儿女们都已成年,面临着成家立业的问题,老子无力解决。事实上,要考虑的根本不是房子,那是空中楼阁,也就罢了。三子一女中,大儿子是唯一不向父母 伸手的。身为一个小公务员,和儿媳一起供一套小房子,远在郊区,能给父母的只有叫苦连天。二儿子立志从商,搞了一个公司,名片印着总经理,可是天天回家蹭饭,还隔三差五向老邓伸手。三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三十岁了,没工作,在家里啃老,一天天郁郁寡欢。
        五十岁之后,他屡次在酒后坦言,当初只图一时痛快,现在悔之晚矣。言毕,他拍着身旁一个后生,一生难得吐出一句箴言,男人啊,最重要就是管住鸡巴!
        这种情况,老邓不考虑返聘是不可能的。他的退休生活游走在各个建筑工地,在包工头们一骑绝尘的宝马奔驰后头,凭五十年的建筑经验,混口饭吃。
        七十岁了,老邓的身体好得象个木乃伊,几乎没有毛病。不仅身体好,意志也越发坚硬如钢,无论儿女们如何哭闹,他只秉持一个原则:我只管吃住。众子女与他并不亲热,若不是老伴健在,多半已弃之而去。对此,老邓漠然,他明白一个真理,只要存款在手,没有一个儿女真想离去。
        哪来什么存折,你真是做梦吃饺子——想得美……
        在那些夫妇内斗的深夜,老邓一脸嬉笑,任老伴历数他的冷血和下作:背着一家人,自己买烧鸡吃。老三的被子破旧成那样了,他不管不问,只顾给自己买新棉 袄……,凡此种种,鸡毛蒜皮,可也是事实。老邓确实只关心自己,按说,他既已被吮了几十年奶水,何不全始全终?可老邓坚信责任已尽,此外多一份是人情,少一分是道理。
        数十年来,老邓早已练就了一桩本领,数落声中,鼾声渐起。
        自从迈过了七十岁这道坎,老邓疑心渐长,别人不知道,他常鬼鬼祟祟,偷听老伴和儿子之间的闲聊,生怕别人讲他的坏话。在世上他最不相信的,莫过于妻子儿女。何况,女儿近来几次回家,说想离婚,一直试探她老子,让老邓给自己腾个睡觉的地方。
        老邓直接把话挑明了,没门。
        回到老李的客厅,这里陷入了沉默。
        不过是一句话:老李说老邓卖惯了屁股,以前给自己干,现在给老板干。这本来是玩笑话,老邓也不是第一次听,搁在十年前,他也就咽下去了。可不知怎么,也许是退休十年,老李亲手打造的全套枷锁竟然有一点松动。老邓未经思索,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给你干,你媳妇又给别人干,这也很公平啊。
        老李哑口无言。
        他不是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可是拿亡妻开玩笑,老李无法接受。的确,当年有过一些风言风语,可是毕竟早已过去。须知这几年来,一个念头夜夜在老李脑中徘徊:老伴要是活着,该有多好?如今这些困扰老李的事情,无非归结于寂寞,而老伴的离去正是他寂寞的开始。
        老李把碗往桌上一放,一言不发。
        老邓话一出口,就心知犯了忌。人都死了,再提这事很不地道。但邓老头嘴硬,说也说了,让他道歉,即便是老李也明白毫无可能。此时老李心中别扭,老邓也坐立不安,过了一会,他意识到这种沉默不太对劲,就故作一副随便之状,问,最近身体怎么样?
        老李说,还行。
        说完,便不再言语。为了掩饰尴尬,老邓捧着碗喝了几口,放下来,又问,小权上班去了?
        老李说,嗯。
        老邓无可奈何,又端起碗。
        两个老头,都到了古稀之年,搞不好这已是此生的最后一次会面,竟冷淡起来。隔着一张茶几,二人相对而坐,却都目不转睛的看电视。假如一个陌生人闯入,会以 为看到一对白首到老的老哥俩,怀着对综艺节目的共同热爱走到了一起。客厅里很安静,电视机关了静音,不停得变幻着色泽,照得两张老脸一时明,一时暗……。
        电视里,本山大叔夹着一副拐杖,意图欺骗范伟,场下想必有掌声,不过室内听不到,掌声在二人心中响起……,楼下有孩子在玩耍,声音尖锐而含混,似乎每一个字的语意都被厚重的窗帘过滤掉了。老邓不禁打了一个哈欠。
        呵……。
        冷不防,老李按了一下遥控器,赵本山的大嗓门一下子填满了整个客厅,接着是一阵阵起哄般的大笑……,潮水一样冲击着四壁。笑声中,老邓默默起身,对电视机里的赵本山说,时间不早了。赵本山并未回答,倒是范伟一脸困惑,说,大过年的,卖媳妇玩……
        主人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回应。实际上,老李沉湎于喜剧,不时轻声嗤笑,不仅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恐怕连老邓的存在都记不起来了。老邓并不明白这一点,他以为这是一种敌意。
        若不是那玩意出现,老邓有不告而辞的危险。
        啪!
        一声轻响,打在茶几上。
        它划了一道弧线,又弹上天花板,几响之后,目光追之不及。幸好,主人及时制止了这小小的骚动,一只黄色乒乓球陷入了肥厚白皙的肚皮,动弹不得。
        老李专注于电视,一只手下意识的摸着肚皮,抠出了那个东西。举在眼前——这时,才发现老邓盯着自己。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
        老邓朝窗户走去,奇怪,窗户关得好好的,乒乓球从哪儿飞进来的呢?尽管如此,老邓还是开了窗,朝楼下看了一眼,这是一月份的下午,晴朗而寒冷,楼下确有几 个孩子,还停着一辆SUV。可这是六楼啊!几个孩子蹦蹦跳跳,象所有的孩子一样,追逐,嬉闹——天上可能还飞着一只风筝,不过老邓无暇去看——没有人打乒乓球。
        奇怪,哪来的乒乓球?
        不知道啊。
        老李也莫名其妙,竭力想坐起来看一看,只见胖子两膀一齐用力,脖子变粗,喉咙里挣出了一些吃力的气息,才仅仅使他离开了沙发靠背。看到老李的目光,老邓想起进来时没有关门,又到门外看了一眼,也没有人。
        老邓!
        听到老李叫自己,老邓才停止搜索。一进门,发现老李正盯着那只乒乓球发呆。看到老邓进门,老李连忙举起了乒乓球。
        你看,有字!
        他的声音有点异样,老邓关了门,才不慌不忙走过去,接过那只乒乓球,上面确实有字,多半是用墨汁写的,已经有一点磨损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魏”字。
        怎么有点眼熟呢?
        老了,不觉想法出了口。老邓端详着乒乓球,不由自主的坐了下来,在脑海的深处有一点什么在浮现,只是残缺不全,模模糊糊……。老邓一扭头,发现老李盯着自己。
        怎么了?
        一看到对方,老邓忽然明白了,此刻老李想到的,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此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招工的第一年,当时,老邓还叫做小邓。他在一辆解放牌卡车里醒来,司机说,你怎么还在这,他们早就走了。小邓忙不迭的背上铺盖,跳下车厢。几经曲折,他找到一个中年壮汉,看完小邓的介绍信,对方把他带进一间仓库模样的平房,里面横七竖八都是床,几个人正在打牌。
        自己挑一张吧。
        壮汉走了,打牌的人与小邓互相打量,又呼喝了起来。他怯生生的,踩着一地花生壳,在墙角找到了一张空床。这时,门又开了,壮汉对小邓说,对了,你以后跟我,我姓魏,就叫我魏班长吧。
        他坐了一天车,还没有吃饭,就掏出饭缸,默默从打牌的人身边走了过去。
        黑夜笼罩了即将竣工的水库,大坝在不远处高耸,不时,有黑影飞快的掠过低空——他意识到,是蝙蝠。三三两两的人,端着搪瓷脸盆或者饭缸,说笑着,与他擦肩 而过,一只不知在何处的喇叭播放着大合唱。走了一会,年轻人的饥饿更清晰了,与之同步的,还有一种新生活即将开始的兴奋感。
        二十分钟之后,他没有找到食堂,反而站在一排活动房屋前面。隔着玻璃,里面灯火通明,一场乒乓球正在进行——这里是工地的活动室,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新崭崭 的球桌。小邓一眼就认出了对战者之一——魏班长。他只着背心,占尽了上风。小邓仅站在门口,就感到大个子浑身冒出热气,象在开水里煮熟了。
        早说你不行吧?
        魏班长游刃有余,还一直调戏自己的对手,那小个子左遮右挡,已力不从心,又一再被他嘲笑,没法不恼火。
        在这呢!
        一个白脸,年纪与小邓相仿的家伙很积极,从一旁蹿出来,钻进了桌子下面,找到了打飞的乒乓球。在魏班长的大笑声中,小个子把球拍一丢。他骂骂咧咧,不肯再打。
        小个子说,傻逼嘴太碎,跟他打球真他妈累。
        你技术不行呗,找啥借口。魏班长看着小个子的背影,说,再来一盘吧?
        不来了。
        小个子与小邓擦肩而过,出了球室,白脸年轻人趁机站到对面,抓起球拍,对魏班长说,来,我跟你来一盘。
        魏班长很不屑,上下扫了白脸两眼,说,谁跟你打,你技术太烂了。白脸很失望,眼巴巴的看魏班长擦汗、穿衣服、收拾提包,又把乒乓球塞进衬衣口袋,然后,伸出一只手,向白脸要那只球拍。
        白脸不想给,可怜巴巴的说,魏班长,借我用用嘛,你不跟我打,我可以跟别人打啊!
        行!
        魏班长赢了球,心情很好,掏出乒乓球往案上一扔,那只球蹦蹦跳跳,朝白脸过去了,白脸一把按住,听魏班长说,别给我玩没了啊,我的球跟拍都是有记号的。
        哪能呢?我保证完璧归赵。
        白脸很高兴,又听他说,
        喂,咱俩来一盘?
        小邓左右看看,人已经走完,活动室里只剩下自己和白脸年轻人,显然,他是问自己。小邓犹豫了一下,可是一看到白脸的笑脸和那张崭新的乒乓球桌,小邓就动心了。以前,他顶多在水泥台子上打一打,还从没干过这么专业的球桌呢!
        就打一盘,他想。
        一个钟头后,小邓杀红了眼。在技术上,他和白脸水平差不多,都属于叶公好龙,两个人一样烂。奇怪的是,他一天没吃饭,这会居然一点也不饿了,只想着如何赢过白脸。两个人打了个二比二,平局。
        来吧,这一局决胜负!
        等会!
        小邓把球拍放在桌子上,白脸很失望,说,别走啊,早呢。
        谁说要走?
        说着,小邓动手,脱了个光膀子,他身体强壮,又正年轻,肌肉一块块黑黝黝的,是多年劳动的结果,加之打了半天乒乓球,身体在灯光下象抹了油,十分好看。小邓一向知道这一点,也乐于炫耀。
        他搔着湿淋淋的腋下,说,来吧!
        白脸一见大喜,也学着小邓的样子,脱了衬衣和背心,他没有小邓的块头,浑身的肉又白又嫩,一掐就会出水,打了这么久,他一点汗也没有,只是胸口连着脖子一片通红。小邓看他小心翼翼,把雪白的衬衫挂在一根钉子上,就摆好姿势,说,发球!
        不要急,不要急,喘口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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