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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东西

发布: 2015-11-12 16:23 | 作者: 叁月不插秧



        爬上六楼,老李要休息三次。二楼一次,四楼一次,五楼一次。七十岁了,可以提着一袋苹果上六楼,还能要求什么呢?有些人同样年纪,只能满足于在窗口望一望大街,那种生活就象坐牢。四楼的时候,门开了,一个打领带的男人上下打量着他,老李无动于衷,等歇够了才往上走。一掏出钥匙,屋里的电话就响了。
        喂?
        对方说,听出来了么?
        谁啊?
        那人说,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了?
        那口普通话一股土坷垃味儿,还故意压低了声音,很难相信是一个真实的人类。塑料袋沉甸甸的,勒得老李手疼,他急于换鞋,就又问了一次,可那人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李击壶,还没听出来?
        老李把电话挂了。刚想放下苹果,电话又响了。他很无奈,拎着苹果回到茶几前,又一次拿起了电话。这一次不等开口,声音就从话筒冒出来。
        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了?
        对方不再说别扭的普通话,嘿嘿一笑,老李恍然大悟。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
        换一个人老李就火了,可是这人是同事老邓,几十年来只要一开口,永远这么不正经,如今退了休越发神经兮兮。老同事说来郑州办事,下午顺便来坐一坐。
        那我等着你……
        这是一天的肇始。挂上电话,老李开始脱衣服,他一一洗好苹果,擦干,放进一个塑料筐——中秋节装螃蟹的,扔了怪可惜的。老李端着苹果,走出厨房,停在客厅中央,觉出一点无来由的心烦。
        他仰起头,望着吊灯的一支,看似回忆,其实脑袋里一片空白,陷入了一种懵懵然的状态……。
        哦,对了!
        回到衣架旁,老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皮子受到碾压,发出一串放屁般的怪响……,一听到这种熟悉的声音,老李如释重负。
        他戴上老花镜,展开报纸,把上半身挡住了。
        老李的晚年有一个特点:与沙发相始终。
        他座下这组沙发确系真皮,购置于2000年,虽是打折货,仍然结实和舒适。十年来,它成了老李生活的圆心,他在沙发上吃饭打盹、读书看报、看电视、听收音 机……经过一番努力,老李实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愿望:在沙发上生活——如有可能,他一步也不想离开这个安乐窝。他人无法理解这项工程的艰巨,最大的困难莫过于一日三餐:每天晚上七点半儿子下班,唯有这一顿晚饭可以保障。午饭只好靠外卖,楼下有两家饭店,经过长达一个月的考察,他选定了鸿宾快餐,原因是价格适中,口味也符合北方传统膳食习惯。每天中午十一点,二厨小吴推开门,把两个快餐盒和一双方便筷放在他面前——门是预先开好的,小吴走时会带上。当然,他不忘时时敲打,一旦饭菜水平有所下降,就以退订相威胁。
        至于早饭,两块饼干就行了。
        除了这一难题,都不足挂齿。唯有上厕所难住了老李。多么遗憾,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就是一台制造屎尿的机器。老李每天喝七杯水,少了影响代谢,太多则频繁起身。这是一个困境,老李只好憋着。尽管如此,他还是拒绝了尿袋和痰盂——这是一个体面老人的底线。
        实现了这一点,老李就满足了么?
        很难。人是一种精神生活的动物,他需要娱乐。老李曾是一个乒乓球爱好者,喜爱容国团,打球废寝忘食,只是这个爱好在后来的许多年被另一件事取代了:工作。 现在,以他的身体条件,只好看一看乒乓球比赛。儿子孝敬了一台五十英寸的平板电视,其实,老李觉得旧电视更清楚一点,但也没有阻止。
        他的寂寞不言而喻。
        电视台多达七八十个,却不足以填满每一天。老李的精神生活被几个人牢牢掌控着,他们是毕福剑、赵本山、马季和《梨园春》的主持人倪宝铎……。一坐上沙发, 他的右手食指总是不自觉的,飞快的摁着转台键,速度令一分钟三百字的专业打字员汗颜。由此可知,老李是一个多么苛刻的观众。事实上,他曾多次致电各大电视台,以一个匿名老干部的身份,要求制作更适合老年人的节目。
        不要搞那些靡靡之音……
        电话彼端,那人心不在焉,老李一听到有人谈笑,就更恼火了,往往大喝一声,喂!
        投诉如泥牛入海。每一天,老李更加愤怒的按着遥控器。一个下午,寂寞到达了顶点,他开始看一部台湾偶像剧——对这种东西老李一向不屑——居然一下子着了 迷。在日记中,老李这样解释:《命中注定我爱你》这部电视剧感人至深,作为一个党的老干部,我对台湾同胞的制作能力感到欣慰。
        写完之后,他犹豫了片刻,又坐下来,郑重的另起一行,写道:我认为,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此片播毕,他欲罢不能,陆续又看了《爱情魔法师》、《转角遇到爱》和《恶作剧之吻》……。这一事件的结果,在老李的许可名单中,增加了几个台湾靓女和帅哥。一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头子如此着迷于爱情,真令人惊讶。几度,老李沉湎于少年之爱,居然有落泪的冲动。
        对此,他一直秘而不宣。
        作为一个客人,邓破缶一眼就看到了沙发。
        它有些怪异,第一眼看上去,客人觉得褐色的真皮沙发异常臃肿,像是增生出了一个巨大而扁平的疣。而且,它一直在蠕动,居然是活的!
        他和疣面面相觑。
        老邓问,我操,你怎么不关门啊?
        老李说,关门干啥?
        老李很高兴,老邓也很高兴,不待招呼,就大大咧咧的倒进沙发里,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两个人彼此打量,胖得更胖,瘦得更瘦了,差距一直在加剧,相同的只有 年龄。老李抛出了一系列问题,老婆好吗?儿子好吗,一家人都好吗?老邓笑嘻嘻的,接住一只苹果,一直若有所思的嗅它,似乎答案皆在气味之中。
        多久没见了?
        老邓说,没多久,前年茶话会还见的。
        前年?老李吃了一惊,在自己的记忆里,好像多年没有见过老邓了,该死,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度日如年,看一看老邓,他为什么不显老呢,三十岁的时候他就这个样 子,一眨眼七十多了,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干巴了一点,皱纹多了一点。而自己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极力保养,始终有一点无法攻克,自己一直在发胖:虚 胖、白胖。他太憎恨这种胖了,又无可奈何,腿脚也不好使了。
        老邓问,你工资到底怎么样?
        他觉得客气够了,苹果一放,直奔主题。退休之后,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省会,唯有这一次想起了老李。在电话里,他打听老李的退休金,可是老李不肯直说。
        涨了。老李漫不经心。
        涨了多少?
        三百多吧,前年涨了二百多。
        老邓只涨了一百多,一脸的困惑,于是老李掏出一只铅笔,一个小本子,仔细算给他看。
        你看,不止增加百分之十,还有过渡性调节金,也就是说……
        老李很认真,这无法缓解老邓的不快,可是,这个肥胖的前主任就是有这种能力,他仿佛是为了说服老邓而生,老邓的罩门他一一熟知,几十年来一直最善于捕捉他的心理活动,并以利用。凡事一旦从老李之口进入老邓之耳,不知为什么,就具备了几分合理性,何况工资这件事,实际上有据可循。
        我是处级,我的工资肯定比你高,具体数字就不说了,你跟我比是不对的,你应该跟冯二毛比,你们俩工龄差不多,级别也一样,他涨了多少?
        老邓不很情愿,说没问。
        为什么不问呢?你呀,老邓,精明一世,糊涂一时……
        主人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老同事却一脸讥讽,过了一会,突然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胖子。
        冯二毛死了,我上哪儿去问?
        老李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仿佛一盆冷水浇头,老李的劲头瞬间消失了,缩回了沙发,有一点发蔫,老邓观察着这句话的威力,也不开口。一句话,客厅里的气氛从热烈到冰冷,老李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
        怎么死的?
        用一个事实击垮了对方的傲慢,老邓很得意,他沙发里一躺,仿佛在欣赏老李的恐惧,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翘起了二郎腿,左右张望了好一阵,才大声说:
        脑溢血!
        他又补充道,今年八月死的。
        老李则陷入了沉思,好一会,才自言自语的说,冯二毛都死了,他比我们小那么多呢。
        他清楚的记得,冯二毛是四三年生人。刚来单位时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背着一卷厚得吓人的棉被,连叉车都没见过。他喜欢在馒头里夹豆瓣酱,夹大葱,夹一切能夹的东西,然后嚼着那个满世界掉渣的大馒头,一间又一间的串办公室……。
        怎么,他这么早就死了?
        现在,轮到老邓滔滔不绝了,逝者并不痛苦,老伴发现时已经凉了。两个儿子为房子翻了几次脸,不过,丧事还算隆重,也请了戏班子……,说了一会,他才觉出不对。
        你怎么了?
        老邓狐疑的打量另一个老家伙。
        老李心口好像埋下一只跑了弦的闹钟,跳一下,停一下,又猛跳几下。一觉察到这一点,他马上跳脱出了那种兔死狐悲。这一刻人生的警铃大作,老李倒也不慌不 忙,从内衣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只小瓷葫芦。他抠开塞子,捏出几粒小药丸,一扬手送入口中。这一连串动作就象变戏法,把老邓看呆了。
        难道他成天没事,一直在练习心脏病发作?
        老领导有一种与死神同床同枕的劲头,老邓几乎产生了一种钦佩之情。几分钟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速效救心丸的气味,老李的脸色也由白转红,他对老邓一笑。
        没事了?
        没事了。
        你吓了我一跳!老邓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领导勉强笑一笑,支使老邓时毫不客气,饮水机在厨房,你去倒杯水,给你自己也来一杯。
        老邓身不由己的站了起来。对方的颐指气使总那么合理,简直是一种催眠术!他命令你的同时,还那么亲热,让老邓不由自主的从命。懵懵然,他进了厨房,没看到杯子,顺手抄起一只饭碗,在饮水机里接了半碗水,一粒水星迸上了虎口,很烫,老邓手一抖,差点扔了。
        一条星状的积水,蔓延开来……
        老邓突然醒悟:自己是客人,早已不是他的下属了,凭什么?凭什么给他支使?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人在厨房,他大声的说,
        他妈的,我又不是你儿子!
        他一边说,一边用鞋底去抹,把水渍抹得黑乎乎的。老邓并不在乎,回到了客厅,老李接过碗去,哭笑不得。
        怎么用这个?
        你就凑合点吧。
        老李无可奈何,只好就着碗沿,啜了几口,两眼在热气熏蒸下眨得飞快。好一会,他才恢复了正常,一想起老邓刚才那句话,胖子就忍不住笑容。也许是药物的作用,老李有一点兴奋,笑声震耳欲聋,
        哈哈,老邓,你算是跑不掉了,不但这辈子没戏,下辈子也难逃劫数!
        你啊,老李说,命中注定要被我干!
        命中注定云云,搞不好真的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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