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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

发布: 2015-10-15 06:41 | 作者: 袁劲梅



        安农把下巴搁在枕头上,说:“做事。”
        艾诗碧笑得前仰后合,结结巴巴地问:“为什么中国人要转着弯子说这些话?”
        安农回答:“大概是因为人和动物不一样,人要面子。所以,人要穿衣服,把羞丑的地方遮起来,把话转着弯儿说,就是遮丑吧。中国的文化是人文化,喜欢遮丑。”
        艾诗碧笑着摇头:“不懂,不懂。”走到门口,说了再见还忘不了加一句:“两性之交欢是美呀,为什么中国人认为是丑?”
        安农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想:大概,洋人眼里的美,是线条比例的黄金分割;中国人眼里的美,却是曲径通幽。隐私之事,自然应该是形而上的意会。把 那话儿直愣愣地说出来,和动物叉开两腿野合有什么两样?!把不能公开的地方遮一遮、掩一掩,做起来才有偷欢的刺激!洋人不懂,朦胧美的好处正是要撩拨得人 欲罢不能吧。
        想到“欲罢不能”,安农的“威而刚”又兴奋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和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大谈男女房事,还让人看了屁股。这样一想,安农就觉得那片“红鲤鱼 鳞”还冰凉地粘在自己的屁股上。洋女人有意思,直线型的,谈起“性”来,就像人文明前的动物。这样的女人一定能把男人招惹得发疯。安农这样想着,身体里一 些他原本并不知道或不愿承认的野性醒了,那片冰凉的“红鲤鱼鳞”就怎么也挥之不去了。
        安农胡思乱想的时候,依葚来给他烧饭了。依葚在厨房里轻手轻脚地忙着,一会儿,安农就闻到了肉丸子汤的香味,像有什么东西在胃里闹,安农有点儿伏卧不安 了。依葚善解人意,用汤勺撩了个大肉丸子,先喂到安农的嘴里,叫他尝。安农连说:“好吃,好吃。”自从离开家,安农已三年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肉丸子了。
        依葚端来饭菜,尽力悉心地喂安农吃。安农先还有点儿不过意,但后来一想,像依葚和他妻子这一类女人,大概就是要关心男人的。她们太母性化了,没有男人可以关心,她们就看不到自己的价值。于是,安农便心安理得地大吃起来,依葚亦显得很高兴。
        伺候安农吃完饭,依葚给他擦脸、擦手,又打来水给安农把脚洗了。被依葚照料着,安农觉得很惬意。三年没人过问他的吃喝拉撒了。
        做完所有的事儿,依葚就开始满世界地找帕克斯的臭鞋。找到了就从兜里拿出除臭剂,给他往鞋里放。安农看了,又嫉妒得不行。故意使唤依葚一会儿给他关窗户, 一会儿给他开电视,然后又命令依葚坐在他床边,听他嘲笑她的单相思。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依葚这么蹙狭,其实他看见依葚很喜欢,就像看见他老婆。好像她们俩 都是属于他的东西,他有权力摆布她们。
        依葚听完安农的嘲笑,就说:“中国男人很会占有,却不知道爱情和责任。帕克斯有一千一万个不好,但却知道如果没有爱情,就不去占有。他从来没有因为我爱他,就占我的便宜。这叫负责任。爱就要负责任。”
        安农不感兴趣谈什么责任,却一直想知道依葚和帕克斯为什么分手。不等他问,依葚就说:“我就知道你想打探人家的隐私。我跟帕克斯分手,并不是因为爱情危 机,而是因为爱的方式不能沟通。”说了这话,依葚叹道:“帕克斯不能理解我对他的一片苦心。他不愿意我管他太多。”
        安农可以理解了,他老婆管他也太多,不准他和朋友喝酒,不准他和女学生谈话,不准他把泥脚踏在凳子上……于是他暗笑,直线型的洋男人,哪能容忍被那么多的圈圈套住?!
        依葚问他:“你笑什么?”
        安农没说,他觉得依葚根本就知道他笑什么,他和她在精神上是很沟通的。他就故意说:“我在笑你可怜的爱情。”
        依葚说:“我的爱情并不可怜,它就像好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依葚走后,安农心里很平静,但他希望依葚能呆得时间更长一点儿。后来,他就念着那个‘随风潜入夜’的句子睡着了。
        到了周末,轮到帕克斯照顾他了,安农显得非常不耐烦,只想周末快点儿过去,好让那两个女人来。
        两个星期下来,安农觉得自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两个女人,虽然两个女人都不是属于他的。他那个原来整天装满计算机程序的脑袋,在两个星期养伤期间,装满了这两个女人。他好奇那片撩人的“红鲤鱼鳞”带来的刺激,也留念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关怀。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电话,老婆不知从哪位仁兄那里得到了消息,风风火火地要从遥远的家乡来了,明天就到。这是安农始料不及的。他真是不愿意老婆来,他的爱情恰在“当春乃发生”的关节眼上。
        艾诗碧最后一次来给他换药,安农用一只没断的手从屁股后面一把抓过艾诗碧那有着五片“红鲤鱼鳞”的手,想放到嘴边亲,又不敢,就在那手上噼噼啪啪地拍了几下。 
        艾诗碧不知他要干什么,赶紧说:“放松,放松,我不会弄疼你。”
        安农无奈,只好把那手放了,然后唉声叹气。艾诗碧要走的时候,安农才对她说:“我跟你说了,中国人是走曲线,转着弯子来表达自己的,你怎么就不懂呢?!”
        艾诗碧说:“我懂呀,你看,我的读书报告就是按照这个意思写的呀。”她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报告,递给安农。安农不想看,随手把那报告放到枕头底下。
        艾诗碧走了,依葚来了。依葚到厨房里给安农烧了最后一顿好饭,热腾腾地端来给他。安农头一偏,说:“不吃。”
        依葚问:“为什么?”
        安农邪起来,说:“你亲我一下我才吃。”
        依葚正色说:“你老婆明天就到了,你今天跟我闹什么?!好好吃饭!”
        安农死皮赖脸起来:“我这一辈子,也许就荒唐这一回。今天以前从没有过,明天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你要不亲我,就让我亲你一下!”说罢,拉过依葚,就在她细嫩的脸上亲了一下。
        依葚气得叫:“我当你是个正人君子,原来也是个阿Q,见了吴妈就下跪,见了小尼姑就拧一把!”
        安农说:“你当我是欺负你?!这是爱情!爱情要有心境和机会。有了心境和机会,哪个正人君子也躲不过!”
        依葚说:“你明天跟你老婆团圆,今天来跟我谈爱情,你能对这个爱情负责吗?!单这点,你就让帕克斯比下去了!”说完,她甩手走了。
        安农挨了骂,很是扫兴,奇怪自己怎么没对依葚弯着曲着来表达感情。这德性是有点儿像阿Q。这不弯不曲的求爱,直撞南墙,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仍然觉得值。不 管怎么样,他不是跟她们闹着玩的,他是真爱她们。她们不珍惜他的感情只好拉倒,他自己是要珍惜的。在这异国他乡,孤独,受伤,又被两个这么可爱的女人照 顾,他要再不爱她们,那他可就真是冷血动物了。
        第二天,安农的老婆到了,看见安农还算红光满面,大松了一口气,又因为安农伤在屁股,还是免不了一番长短盘问。安农不想跟妻子提两个女人照顾他换药、吃饭的事,就全推说是帕克斯给他换药、烧饭。他老婆见到帕克斯好一番长长的感谢,还许诺要包饺子请帕克斯吃。
        晚上,安农夫妻俩刚要睡觉,帕克斯来敲他们的房门。帕克斯告诉安农,警察局刚打了电话来,肇事的三个孩子找到了,其中有两个是艾诗碧的双胞胎弟弟。帕克斯说:“你可以起诉他们和艾诗碧的父母。这是你的权力。”
        安农想也没想就说:“算了,我不会起诉。”他安农不能这么没仁没义,去起诉自己所爱的姑娘的家庭。他这样想,就觉得自己像个骑士。
        帕克斯走后不久,艾诗碧又打来电话。她不停地向安农道歉,也说:这事情一是一,二是二。安农可以起诉她的弟弟们和父母,她的家庭应该给安农赔偿。还叫安农 放心,安农的起诉不会影响她和安农的友谊。安农对艾诗碧说:“我不会起诉。中国人虽然说话弯弯曲曲,但‘情义’二字看得最重。什么事一扯到‘情义’,就不 能一是一、二是二了。你若硬叫我起诉,比再往我屁股上扎几刀还难受。”
        艾诗碧说:“不懂,不懂,情义还能比法律重?”
        安农的老婆不知道安农不愿起诉的原因,跟他闹,骂他是胆小鬼、窝囊废。安农七骗八哄把她哄睡了,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个躺在老婆身边的男人好像已不再是原来那个好丈夫安农了。
        老婆来了,安农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翻来覆去,手碰到枕头下艾诗碧的那份关于中国人划分动物种类的报告,于是想:如何划分他自己呢?他想起所有跟他有关的类型。他想象着,很多年以后,人们会在一本古老的中国百科全书上看到:“安农(中国男人),分为:工作狂,好丈夫,准博士,穿衣服爱面子的人,讲话绕弯 子的人,正人君子,热血动物,多情的“威而刚”,骑士,讲义气,胆小鬼,窝囊废,阿Q,不敢负责人的男人。”
        安农奇怪这么多冲突矛盾的类型怎么都在他身上体现了。如果不是这段特别的异国养伤经历,恐怕还没有机会来检验他自己呢。没有经过检验的生命是不值得活的。他想,现在,他总算搞清了一些他自己。他安农还是他安农,就和许多其他中国男子一样,把中国文化所有的方方面面、好好坏坏都融在自己的血液里了。只是,其他的男人没有机会和勇气来认识自己,不知道在堂而皇之的衣冠之下,还藏着一个弯弯曲曲的,有时候甚至很卑下的小我。安农开始迷迷糊糊地感谢两个被他爱着的 姑娘给了他机会,直线型的艾诗碧和曲线型的依葚像两面不同的镜子,把他自己的里外前后反映出来了。
        安农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睡着了……他循着一段枯枝一样干巴巴的计算机程序,向下找着每一个可能分出岔儿的地方,找着找着,他找到了一团盘根错结的根,在当 春时节,发出了一些荒唐的故事。随着夏季的浸入,故事暂时结束了。等着人到冬天的时候,坐在火炉边,再慢慢地咀嚼出一些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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