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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

发布: 2015-10-15 06:41 | 作者: 袁劲梅



        当春,该红的红了,该绿的绿了。虫儿肆无忌惮地叫起来。小雨在池塘上跳着欢快的圆舞,踢踏踢踏直响,把一池春水折腾得琐琐碎碎。蛤蟆扑腾扑腾蹦上冷清了一 冬的睡莲,有滋有味地将一些单调的“呱呱”声唱成一台戏。春天的生机此起彼伏,连一天静谧的星星,也挤眉弄眼,似乎想鼓噪起来。男人的心里便有一些莫明其 妙的东西不可抗拒地萌发了。荒唐,荒唐得就像当春时节的野草,说长就长得遍地都是。
        帕克斯招呼安农去酒吧喝酒。安农说:“不去。”帕克斯就一个人带着两只狗去了。帕克斯和狗一走,宿舍里和院子里都安静了,安农心里又觉得空荡荡的。他决定 开车出去。一边开一边很奇怪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放纵一下?”虽然这样想着,安农的车还是开到了实验室。没有人在春天的周末还呆在实验室里,那里只有 一排电脑在傻乎乎地工作。看见那些和自己一样老实的电脑,安农心里的孤独感减轻了,他也开始工作。他是个工作狂。
        安农很机械地编写着一段计算机程序。这段程序枯燥得像一根干巴巴的枝条。安农顺着这根枝条一点儿一点儿地爬下去,搜索每一个可能分出岔儿的地方。他的工作 就是在这些地方加上一些小的干巴巴的枝条。这个干巴巴的工作将为他挣到一个博士学位。他有一位年轻时很漂亮的妻子和一个聪明儿子在远远的家乡,他们很骄傲 地等着他衣锦还乡。也许正是为了他们,安农才从不放纵。
        电话铃响了,安农去接。又是帕克斯的前任女朋友。安农见过她很多次,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中国姑娘。安农一直认为她和帕克斯很般配,但不知怎么,两个人半年前 突然崩了,不到三天,帕克斯就又找了个脸上有雀斑的金发姑娘。安农觉得金发姑娘虽然笑起来疯疯颠颠,但也单纯得可爱,所以,从未给帕克斯泼过冷水。可怜的 倒是那中国姑娘,虽然和帕克斯断了,却依然情意绵绵,明明知道帕克斯周末根本不会到实验室来,可一到周末,还是往实验室打电话,和安农聊聊,谈谈帕克斯的 近况。有的时候,安农会很生气,好好一个中国女孩儿,对个洋人如此衷情,实在有点儿让中国男人丢面子。有的时候,安农觉得寂寞,也和她聊几句。今天,偏巧 碰上安农想聊几句的时候。
        “我是依葚。”帕克斯的前任女朋友说。
        “我知道。”安农说,“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帕克斯有没有把除臭剂放在鞋子里?除臭剂我是放在他衣柜左边第二个抽屉里的。”
        安农冷笑了一下,心里大不高兴。凭什么帕克斯值得依葚这么关心?他揶揄地说:“帕克斯上个星期定婚了。他的未婚妻把他的旧衣橱给扔了。”
        电话那边不讲话了。 
        安农先是心里一阵得意,接着又后悔起来,好像自己是在帮助帕克斯欺负自己的同乡姐妹,于是又想来安慰依葚一下。他说:“以后还是找个中国人吧。洋人的心理 结构和咱们的不一样,他们的情感是直线型的,我们的是曲线型的。他们爱起来要大亲大吻,我们爱起来才柔肠寸断。所以,帕克斯直往前走了,你还在原来的圈子 里转。”
        依葚仍然不说话,嘘嘘唏唏地哭起来。这下,安农倒着急了,他开始骂帕克斯没良心、花花心、朝三暮四、不负责任。依葚却突然停止了哭,跟他吵起来:“中国男人才不负责任呢。帕克斯是对的。他是对我和对他自己负责任才和我分手的。”
        安农一听,一肚子恼火,对着电话叫了一声:“你没救了!”就把电话挂了。挂了电话,      
        安农心里还愤愤地想:“我就不信我不如帕克斯。”
        安农再回过头来继续编程序,心里却横七竖八地静不下来了。依葚的痴情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想到了当他外出的时候,妻子会把一些红红绿绿的小点心装在小盒 里,让他带着。他还想到,他和妻子还没结婚的时候,他在实验室里工作,妻子送来半只烤鸡给他吃,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妻子心满意足地笑,说:“这鸡是我妈留 给我姐姐的,我把它偷来了。”还有半夜里妻子推醒儿子起来撒尿,儿子稀里糊涂地转一圈儿,找不到马桶,就尿在他的套鞋里。第二天,他穿鞋,奇怪鞋里怎么全是水……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件一 件地冒出来,好像比什么博士、功名、事业重要得多。要是没有这些小事衬着,再辉煌的事业干起来又有什么劲呢?!安农问自己:干嘛要弃家抛小跑到这异国他乡 来?弄得到了周末就惶惶然。该玩儿的人去玩儿了,该回家的人回家了。他安农除了实验室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谁管他?鞋子臭翻了天也没人会给他放除臭剂呀!安 农啊安农,没有女人的时候,才知道女人的好啊。
        正想着,有人敲实验室的门。安农奇怪还有谁这会儿到实验室来。他打开门,一阵笑声先进来了。接着是一个满是雀斑的小尖鼻子在他脸上擦了一下,他的耳朵根儿 便响一个大大的吻。进来的是帕克斯的现任女朋友艾诗碧。她热情洋溢地说:“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这么诱人的周末你还在工作。帕克斯告诉我,在实验里一 定能找到你,我不信。你还果真在这里。你的太太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有这么一个勤奋的丈夫。”
        安农不知艾诗碧专门到这里来找他有什么事,欲问,艾诗碧却先说了:“我在学动物分类史。前天,我的导师给了我一本中国的百科全书,要我写一个读书报告。我 看了那上面对动物的分类,实在可笑。我不懂,中国人分类的范畴是根据什么。帕克斯说,你一定能够帮助我。”
        安农自然是要帮她的,单为艾诗碧在他最想女人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大吻,他也要帮她。洋女人就是这点儿好,大大方方的,不像中国女人那么小肚鸡肠,叫人琢磨不透。
        安农接过艾诗碧手里拿着的一本旧书。那是乾隆时代的一本典籍,不知是何人翻译。安农翻找“动物”一条的当儿,艾诗碧不停地讲着话:“我们划分动物,首先会 分出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脊椎动物再分热血动物和冷血动物,热血动物再分胎生动物和卵生动物,胎生动物……一个物种接一个亚种。你看你们中国人怎么这样 分类呢?”
        安农顺着艾诗碧的手指看到书页上,艳红的尖指甲在灰黄色的书页上移动,像一片红鲤鱼鳞,在一片枯黄的河岸上闪着撩人的光。安农不自觉地盯住那片“红鲤鱼鳞”,直到自己成了“热血动物”,才回过神来看那书上的字:
        动物,分为:(1)皇有财产;(2)有麝香味的动物;(3)驯良类;(4)下贱的猪类;(5)海妖类;(6)寓言里的动物;(7)野狗;(8)栏圈动物;(9)凶狂动物;(10)用骆驼毛笔画出的动物;(11)专门破坏壕沟的动物;(12)远看如同蝇群类。
        安农觉得好笑,不知如何解释这种分类。想了一会儿,想起刚才自己对依葚谈到的关于情感的理论,就又把那理论发挥了一下:“西方的分类法是直线型的,分来分 去,要排出一个次序来。中国的分类法是曲线型的,动物是个圆心,围着它发挥联想,想到多少就有多少,只要在围着圆心的曲线上,就都是合法的分类。” 
        “清楚了,清楚了。” 艾诗碧连叫,给了安农一个大拥抱,又在他耳根炸了一个响吻,便一阵风似地跑掉了。
        等安农回过神来,耳边全是那大响吻的声音。老婆从来没有这样吻过他。他又想象老婆这样吻一个他的朋友。不能想象,安农的头发竖起来了。头发竖了一会儿,又 倒下去。安农开始后悔,刚才没有趁机吻艾诗碧一下。送上门的便宜没敢占,太蠢!想着,又觉得自己卑微得很,人家做那事儿不过是礼节,到了他做,却成了占便 宜。小人,小人!难怪依葚要看不起中国男人。 
        安农在实验室门口呆立了一会儿,准备再转回去干活,却发现依葚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声不响地站在了他面前。安农心里一慌,好像刚才关于“占便宜”的念头给人窥去了。
        依葚怪里怪气地盯着他,黑眼睛像两潭幽怨的秋水,把一些深深的坏情绪,一圈推着一圈地放出来。放到最后,是一句沉重的问题:“那个女人来找你干什么?”
        “没有什么,”安农回答,“不过是来问了我一些关于中国文化的问题。”
        依葚气哼哼地说:“她跟你又抱又亲干什么?”
        安农耸耸肩,“洋人,她能干什么?不都是这样?”
        依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无聊,解释了一句:“我并不是想窥视你们,我不过是担心她会做对不起帕克斯的事。”
        安农突然对帕克斯嫉妒不已。一个已经吹掉了的女朋友还如此保护他的利益。安农不愿再理依葚,“砰”地关上实验室的门,把可怜的依葚撂在外面。
        
        二
        半夜,安农沿着月光细碎的运河回家。开车到运河的石桥边,因为夜色太好,不禁想停车下来看看。安农缓步走上石桥。石桥本来就白,被春天的皎月又漆了一遭, 更夜光玉一般动人。桥头下有一丛树,树上开满了银白色的小花,一两根高枝伸到桥头上来,如同一些发出香味儿的小星星在安农的头上拂过。安农使劲儿吸了几口 香气,却同时吸到了很强烈的香烟味儿。三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在桥上抽香烟,安农没有介意,从他们身边走过,三个孩子突然对他的屁股乱刺了几刀。安农倒在地 上,胳膊也断了一只。三个孩子如同恶作剧一般,在他身上乱翻一气,抢走了他钱包里的十来块钱,嘻嘻哈哈地跑走了。
        安农忍着痛爬到桥头的电话亭,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警察把安农送到医院,折腾到天快亮,把安农连屁股带腿包了起来。接着警察要通知安农的亲属领他出院。安农 就让他们通知帕克斯来。不一会儿,睡眼惺忪的帕克斯和艾诗碧来了。安农一见他俩,就再三叮嘱不要告诉他家里,免得老婆着急。
        帕克斯和艾诗碧把安农接回宿舍,让安农趴在床上。他们就讨论如何照顾安农。帕克斯有一份全天制工作,还要修课,除了周末,大部分时间不能在家,只好打电话 给依葚,请她帮忙。依葚总是愿意为帕克斯做任何一件事情,接到电话,立刻就来了。艾诗碧像见到老朋友一样,热情洋溢地拥抱依葚。依葚便在脸上挂了一个戒备 性的微笑。
        他们三个人讨论分工照顾安农:帕克斯管出外购物,以及周末和晚上的工作;依葚表示任何时候都可以来,但谈到隔日给安农换药,依葚就扭捏起来。安农自然也不 愿意把屁股给女人看,但他是被照顾对象,似乎没有挑选的余地。帕克斯没有分身法,两个女人是不得不承担这个不愉快的工作的。好在艾诗碧大方,主动担了这个 责任。于是,依葚就一口答应每天来烧饭。
        隔日,艾诗碧来给安农换药了,她拍拍安农后背,对安农说:“放松,放松。别把我当女人,把我当护士,当中性人。”安农便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紧张地等着。一 会儿,绷带解开了,安农感到艾诗碧凉凉的指尖碰到他的屁股,他立刻想象一片“红鲤鱼鳞”在他的屁股上划过去。他的心便砰砰地跳,一些东西便不可抗拒地膨胀 起来。“邪恶,邪恶!”安农骂自己。
        艾诗碧尖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给安农换了药,又把伤口包扎好,然后,一边认认真真地洗着她的红指甲,一边感叹道:“幸亏没有伤到睾丸,要不就更糟糕。”
        听见艾诗碧提那个不能提的东西,安农把脸藏在枕头里。偏偏艾诗碧还说个不停:“听说中国只准生一个孩子,那你们怎么防止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出生呢?”
        安农从枕头里抬起两只眼睛,含含糊糊地说:“用工具(tools)。”
        艾诗碧的眼睛立刻瞪得像要跳出来:“工具?!”
        安农明白艾诗碧是把“工具”理解成铁锹、榔头之类了,连忙解释道:“中国人不愿意直接说那些有关男女私房的事,所以话儿都转着弯儿说。‘工具’的意思就是‘condom’(避孕套)。”
        艾诗碧笑,又问:“那阴茎勃起怎么说?”
        安农把鼻子从枕头里放出来,回答说:“威而刚。”
        “性交呢?”艾诗碧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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