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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贰

发布: 2015-9-18 10:19 | 作者: 黎幺



        如同被投进时光里的石子,渐渐小了……没入什么当中去了……
        对于一名主人公而言,他的出场,或许太晚了。当代,一个上班族,在腋毛和头发里秘密地收藏着最后两根具有魔力、能够变化的猴毛。他那最后两种可能性,他那未知的开花与结果。他从不去触碰它们,但对于它们,他有一种古老的确信。
        他写作:“在云遮雾罩的地图上,鬼王舞动着手中柔化为绫罗的比例尺,以水刀腰斩了这座城市。”如此这般,他的生命有了一个处所:被幽灵化了的上海。他在这座城市之中,在它的六面体丛林中,被它凌厉的河流刀剑加身,但他并未在它的方言里。语言是唯一真实的边界,刻在上海的空气中。从一个刑堂的意象中,他做出如下定义:“上海,一个浦江的刀下之鬼。”在这里,他不无自得地将自己看作一个病人,一个对活着过敏的人。也可以说,他对梦过敏,因为他活得头极不清醒。他在浦东和浦西之间来回奔波,像加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对局。因此他的故事,如果他有故事的话,可以命名为“一枚棋子的自我排除”。
        他乘坐地铁转49路下班回家,车停停走走,道路的一再重复让他的到达像某种连续折叠的结果。街灯全部亮起(他从未注意到这是怎样发生的),像瑶池仙女发光的乳房。城市是窒息的土地——一种假死状态,灯光不同于火焰,没有什么会从中一跃而出。一路上(一生中)他昏昏沉沉,睡睡醒醒。他在私下里玩弄时间——无论何时,只要他躺下,就立刻身处午夜的内部。那姿态仿佛在等待一个来自古代的自己,跨着一匹和黎明同色的马。但他无法与之同骑,看样子,若想离开,他便只能乘坐一部与夜同色的车,以如此暗渡陈仓的方式。车在那时——语言的童年——还是一个名词,带有身为物的惰性,此时却是一个强势的动词,不可能驾驭,他只能被卷入其中。
        那种被名之以梦的飞行,还被允许吗?
        2012年的夏天,他在中途下了车。一只脚踩在公共汽车的门梯上时,他有片刻犹疑——他明白,一切犹豫都是无法聚拢的云,是未及形成的预感。从杨高南路到东明路,途经建材市场,空气里飘着许多尚不存在的房子,像隐喻。家乐福超市正在装修外部墙面,他在脚手架下遭遇一个眉毛长过头发的流浪者,他们眼神交锋,以彼此的相像给对方致命一击。他若无其事地扭头离去,但对一切心知肚明:通过不经意的对视,他们之间进行了某种一次性的、不能反悔的交易。
        布满血丝的眼睛给了他一种自怜的,风尘仆仆的目光。在上海,到处都有血红色的、大得不正常的眼睛。但没有妖精,城市只接纳机械幻觉,肉身必须承受真相的部分。这是一项巧妙的分层过滤技术,上海,就是一部表现上海的电影,银幕上空无一人,人都挤在漆黑的观影厅里。他手捧着在地摊上买来的一小盆绿萝步行回家。在他的盘算中,它的生物性能是次要的。他使用它的引申义,将之作为一台风水机器的部件,安装在某个方位,服务于某种说辞。他一向不太信这些,但也没有什么更加可信的。他需要安慰,需要一种蛛网般的格局,让他只保留最小范围的机动,蹲踞在世界的中央,像一个被层层护卫的“将”。
        他不开灯,不关窗,等着夜对他展开,那是一种天文意义的展开。在宇宙沼泽中遍布质地柔软的,缓慢爆破的炮火。它们的美是夜的重负。
        他的房间很小,他几乎将它穿在身上。但在黑暗中,它有着惊人的辽阔。他们之间有一种古老的关系——在穴居的年代,人们因为被洞穴忘却而消失。他的存在太微弱了,只是一股提示性的气味,是房子的一个记忆。床是唯一的实在,像一个望不到大陆的岛屿。他向它的深处退去(独自一个的人潮),只留下无法自行闭合的耳朵,像两只被撇在沙滩上的海螺。
        枕头里藏着一个声音剧场。他在耳边徘徊了很久,不愿进入,也不想离去。那些被棉花捂得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和犬吠声,像故事的流沙,无声地——以非声音的方式——渗透进来,慢慢地堆积成形。起初一段时间,他觉得享受。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雷达(或者一头驴),被来自不同方位的声音牵着一起旋转——“方位”这个词使他总是处于大大小小的盒子之中,仿佛他的房间具有弹性。空间像块布,被“此起彼伏”撕扯,渐渐地兜不住意义。撕破的帷幕背后,是一个以子弹的速度飞行的口技表演者。
        沙的戏剧在一瞬间溃散了。
        大兴土木的硝烟从他的背后升起,“家园”的硬化在他的肉身上留下一个个坚不可摧的猴岛。花果山的城镇化已接近完成。他躺着,异常平静,像一个庞然大物,像一条睡着的鲸鱼,像世界,默不作声地清点着脊椎部位的痒处和那里新近建起的、骨刺般的万达广场和全玻璃墙面,有一百五十间办公室的中央商务区。昔日那些上蹿下跳的猴子伐倒了树,仿佛想要借此砍掉耻辱。但这种平面化的清剿始终难以奏效,下树的日子仍遥遥无期——真正的丛林是一种不断通往深处的勾连,一棵树的树根接着另一棵的树梢,树树无止境。
        他拔掉第七十一根猴毛,金黄色,带有皮屑的气味。他写作——他想做第三个写出“变形记”的人?在写作中,他变成时间。这几乎不能被视作一次变化,在他的身体上布满了那类可以称之为“逝痕”的东西。他在家里走几步,到处都有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他躲起来,像一只鸵鸟,想把世界藏在时间找不到的地方。但作为尺度的时间和被度量的时间,并非同一个,它们的关系就像一匹烈马和一条套马的绳索。他没能拴住自己的孤独,让它信马由缰地带动一切走向老年。
        他写道:“老人,是失去了法力的神仙。”
        他睡去,把钟拨停。菩提老祖,一个眉毛长过头发的老人,从云端跌落下来。“无知是一个永恒的黑夜,一切还没有对你显现,”一边下落一边死亡的老人对他说,声音刚一出口就立刻被风吞没了。孙这才察觉自己根本连一个数字都没有读完。哪里来的什么上海?他还在灵台方寸山的山脚下,作为一个樵夫,等待下一只猴子。那条唯一的河流,那条长在他身上的河流,就在脚边流淌着。
        最后一次变化是一个意外。猴毛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脱落了。
        他变身成为“不可名状”。
        变化完成后他醒过来,第一时间感到口渴。出门买可乐的时候,他将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用手指轻轻把玩着揣在衣兜里的三颗玻璃珠子:日、月,以及夹在中间的那颗布满山与树的星球。
        
        2015 年3月15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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