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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贰

发布: 2015-9-18 10:19 | 作者: 黎幺



        在灵台方寸山的山腹中收藏着深海的黑暗,孙要像一个矿工或者一个盗墓贼,在头上顶着一盏灯,才能看清自己在这里做的梦。梦里的阎罗殿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地狱是最早接纳现代主义的国度),鲜血像蜜一样流淌,死人都在天上飞,等待转生的蛹孕育着鱼卵般透明的胎儿——世上所有的子宫都是同一个。对于鬼魂来说活人才是鬼魂。他们彼此忘却了,彼此视为神秘,彼此视为空。两位影子向导,黑白无常,是两股透着霉味的烟,拘魂的绳索是疲劳和厌倦。孙顺服得像一条随波逐流的鲑鱼,被消极的力牵着,在土里游泳和呼吸。他被一种酷寒的火光诱惑,被一种负生命加以反鼓舞。像一个天界神灵的地底倒像,在云端款款而行,却踩了满脚和着血肉的泥泞。“像一条虫钻进果核里”,他飞越了庞大的地狱机器生产痛苦的流水线,通过罪与罚的对称懂得了2。
        孙的脸盲症使得他每天只能在全员到齐的早课上才能清点师兄弟的数目,一千个菩提弟子,每一年死掉一个,每两年增加一个,现如今孙一共有750个师兄弟(那么,请问自他上山以来过去了多少个年头?)。五百年是一个鳞目与节肢动物修炼成精的周期,一块灵台方寸山上的石头要两个五百年才能完成一次呼吸。
        数字零敲碎打,瓦解了自然的绵延状态。钟表是个奇迹,它的工作无异于将海分割成为若干等大的水滴。时间劈头盖脸地洒下来。孙在斜月三星洞里,等于淋过了一场大雨,别人生生死死,他不过打了几个喷嚏。
        孙又失眠了,夜晚也因此布满血丝。兴许是错觉,他觉得自己在来到灵台方寸山以后从未进入睡眠,而这个夜晚是五百年来的第一个夜晚。膨胀的黑暗撑开了空间,墙壁后退,屋顶上升,他小得像一粒尘埃,被自己的呼吸吹上天,心跳对于他简直是一种有节奏的,不间断的惊雷。老鼠和蜘蛛鬼祟的活动都逃不过他的病态的敏锐。它们一个是夜的坐骑,一个是夜的织布梭。菩提老祖来了,要将从不传授的道法要义教给他,那个夜晚,那个房间里,在两人鼻腔里进出的空气都被酿成了秘密。
        无知是一个永恒的黑夜,一切还没有对你显现,师父说。他张开双臂,星辰在他周身旋转,映出他一轮满月般的脸。你选择了这个数字:72,但还未将你的世界赋予它。弟子不明白。你随我来。
        师父拽着他,只一步就跨到山尖上,他们的道袍被云气溻湿,脚跟擦过一只仙鹤的尾羽。在这个高度俯视下去,看到的是一个被平面化和地图化,或者说,被地毯化的大地。孙就像一个从故事中被强行打捞出来的人,震惊于一种自己从没感受过的真相。
        世界的结构无比简单,像一只双色的贝,上半张壳几乎是一片深蓝纯色,下半张壳则由一些静止的色块拼贴而成的。没有任何事件发生,也没有任何物质性,他全凭猜想在色块的边缘辨认河水和溪流、铺着碎石子的马车道。师父唤来一朵云载着他们向下降,两个人就像两点墨滴入一幅画中,越来越多的细节被渲染出来。首先是那些最高的山峰像竹笋一样冒出来,峰顶总是沾着一片雪,仿佛是刺穿云海时带走的一点白沫。然后出现了山涧流水和悬岩飞瀑,都是不会动的,只是一匹一段的青纱白练,直等人靠近才开始流动并喧腾起来。躺在地上的绿叶竖起来,长成一片树林。原本匀质的一片棕黑渐渐出现深浅之分,在其中分隔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小的区块,颜色也越来越多,差异越来越大,有洼地、田垄、丘陵、湿地、池塘、道路和农庄,野兔在被山火烧光的草梗间乱蹿,一阵风像一只大手从鼠灰色的芦苇带上方掠过。
        (神与人正相反,人发明词语以指称事物,神则创造事物以填充词语,在这场角力中究竟谁能胜出?)
        菩提老祖师徒在桃林中漫步。满山的桃树都结不出桃子来,只能长出一树有甜味的数字。师父伸手摘下一个丢给孙,它像一颗心脏一样在他的手中搏动,“嘭”的一声鼓起来。仿佛不是它被掷给他,而是正相反,他被掷给它。孙纵身一跳,钻进毛茸茸的表皮,穿过饱含糖分和果酸的白色果肉,在粉红色的心形轮廓后触到了坚硬的桃核。它不是一个数字,也不是一颗桃子,而是一个世界。
        学习变化,研究并理解环境尤其重要。在天地之间变成飞禽走兽,在棋盘上变成一颗棋子,在一个算式里变成一个数字,在一个母题下变成一种寓意。这叫各得其所。其次,必须掌握在各种环境中唯一有效的语法,自然的语法是生长,故事的语法是情节,数字的语法是运算。最后一步,给自己意义,成为一个能够被环境转换的符号。师父,这很难。有什么事会比使一块石头受精更难?
        一本辞典躺在旷野之中,在此页与彼页之间,每一个词语的回声都在另一个词语的内部激荡。只有一个名词是问心无愧的:语言,只有它得以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孙尝试着变成35种他见过的东西。变成一尾鲤鱼、一座竖着旗杆的庙宇、一只鹞鹰,变成一个人、一群人、所有人,变成红色、黄色和透明,变成旷野的回声,变成火焰,变成一个洞,变成一个孩子在太阳下山时感受到的忧郁,变成风,变成一只被扯掉了翅膀的苍蝇,变成一个领袖、一个叛逆、一个信徒,变成一个威胁,变成天空,变成一个需要人小心避让的拐角,变成腊月初十,变成四叶草,变成自己的影子,变成一种没法形容的香味,变成一个圆,变成飞虫,变成一个解不了的残局,变成一种极快的速度,变成一个面具,变成一滴水、一个湖泊、一片海,变成一条清晨的小路(他像一段木头,在夜晚和正午间起起伏伏),变成一面镜子。
        作为施术者必须偿付的代价,每次尝试变化,他都要拔掉身上的一根猴毛。
        变镜子是其中最难掌握的部分。一面真正的镜子从不关心它所映照的东西,而孙却为自己的不精确和不真切而感到忧虑,他缺少多数镜子通常都有的自信。在面对另外一面镜子时,他不知该呈现对方,还是呈现自己。他甚至不知如何真正面对,因为他无法肯定自己的脸是朝向内或朝向外,他对外物的反照是一种推拒,还是一个拥抱。
        他不得不承认镜子是不可变的,概念性的镜子是纯粹形象,是“变”的本体。
        镜子的失利是眼睛的胜利。影像的破产给了视力质疑和确认的功能,更准确地讲,是一种权力。一种绝对主观,一种雄辩的游戏,游戏的主要内容关于妖精:“迷惑”的集大成者。那是一种阴柔得多的怪兽,同样依赖于一种童年的神经官能症。从这一角度来看,孙从来都是极为孩子气的。他的成人礼是大小不一的八十一场战斗——那是一种被京剧化的打斗,他们全都戴着脸谱,武器与武器互不相触,人和人自顾自地翻滚和舞蹈。
        他守护来自大唐的和尚——一个禁欲的唐璜,弱小,温柔,像一个安静的大婴儿——仿佛认定只有他能为他指出一条通往成年的路。
        所有的梦都以某种形式影响未来(从未到来),在昼与夜同时出没——仿佛火焰和灰烬——的灵台方寸山,此时的梦和彼时的现实像一条黑鱼与一条白鱼,在他的双眼中相会。梦的文本体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特殊性,做梦的人身在其中,又置身其外,既非作者,也不是读者,他拥有(完整地封存)它,但却作不了它的主人。
        和尚来到孙的梦中,讲一种让他似懂非懂的语言,孙曾经熟悉但久已忘记。他端坐在地,一动不动,否认自己作为动物的天赋。他吃得极少,喝水时慢条斯理,仿佛只是心不在焉地饲养他体内的饥饿艺术家。
        第一个梦境:五个蒙面的盗贼,像夜晚伸向和尚脖子的五根长眼睛的手指,孙像是一个噩梦中的变态爱人,挥舞着如阴茎般伸缩的棍棒,将他们捣得粉碎。在战争游戏中,魔鬼也是羔羊。
        最后一个梦境:躺在石头上的图书馆,一个庞大的文献装置。只有风翻阅所有,知晓一切。
        (必须另外提及他的飞行,那使他既像精子,也像彗星。)
        孙的下一个课题是变成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在这层意义上,他需要被底片化,需要与自己互补;他不再作证,不再目击;他是一个睁眼瞎,将自己全权交给道听途说。他接受一切形象被诉诸语言时的弹性,将一切人为的改造视为其自身的潜力使然。他通过“信”而变,正像一条白龙通过吞食白马而成为白马——白马非马,但世上没有真正的白马,也没有真正的白。这种吞食让他重新出生,重新成为自己的母亲。
        他变老:作为一名时间的旁观者,他永远不可能看到自己的衰老。老,就是那种“被冻成冰的火焰”,非得攒够足量的白发才能点得着。那是在某年,不可能有一个具体的数字,那是春季,无特征的冷暖交替像一把剔骨刀,大地柔软如嫩绿的牙床。在孙的头顶,神秘像一朵私有的云。他充满预感,仿佛一盏挣扎着启动的电灯,颤栗着,等待着一道贯顶的雷电。他察觉自己与泥土的亲密关系,操心来处与去处,像一轮长着猴脸的日头,在两个谜团之间划出一道抛物线。他计算着自己何时升起何时下落。
        你老啦。还是那个樵夫,还是那座不存在的独木桥,他唱歌,他在微笑,那代表在他的嘴角间能看到一条候鸟迁徙的路线。孙回到开始的地方,接受检阅,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在长期被用于阴影陈列的树林里,黑夜会待得更久一些——事实上,它从不结束。傍晚来临,无人察觉。他们的影子淡得像一缕轻烟。受惊的马儿对着新月嘶鸣,像一些巨大的兔子,在林子里上蹿下跳。从某个不知其所的方位传来郊狼半像笑半像哭,听起来既滑稽又邪恶的嚎叫声。野性的、驯顺的动物汽笛在各处拉响。
        樵夫说,你老啦。五百年和唱一首山歌的时间,孰长孰短,谁说得清。
        其余的34种变化一并构成了一场超现实主义的舞台表演。孙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画家,在自己的身体上作画。建在鲸鱼骸骨里的龙宫不是一座水族馆,倒像一个巨型的海鲜市场;天宫则坐落在一千年的供奉形成的香烟大陆上,由一系列被梯级、走廊和天桥所联通的古典造型的宇宙飞船组成,大半给云霞遮蔽去了,只显露出许多雕梁画栋的碎片。两艘幻觉航母被中国画的意境缠裹成两团云遮雾罩的巨蛹,包含各种拼贴的生物和臆造的泛灵现象,神仙像沙子一样多,还有数不胜数的专有名词。没有实指的话语像没有身体的翅膀,危机不是无法起飞,而是不能落地。
        孙支楞着脑袋,想象着,以无法塑造的材料来塑造,像一个用水制作雕像的人。扮演一个神圣的丑角,捉弄一切庙堂之上正襟危坐的神祇。他以天马行空的变化使事物增殖,以一种自导自演的乱伦挑拨天上地下的权力神经。他变一种形似飞虫的生物药剂——也许太小了,从未被留意,没人说得出它的样子更像蛾蜢还是苍蝇,但它的药力足以放倒神仙。他变长有六个耳朵的说谎家,他变鹰嘴狮身兽,变沉默的斯芬克斯。他变四片海域的四种龙,他们的鳞片被充当棋子或球衣,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势力范围。他变年画里扁平化的麒麟、朱雀、玄武和白虎。他变一只吃掉天空的葫芦,变衔石填海的倔鸟。
        越是变化多端,他就越为自己的黑夜状态——一面睁眼瞎的镜子,在光里暗自熄灭了——而感到难过,像一本无知的百科全书为无法阅读自己而感到难过。
        他变出螺丝和螺母,变出轴承与齿轮。变出机器,变出所有跌落在尘世的巨人:盗火的种族在盘古、夸父和女娲的尸骨上耕作,让所有山和树跪下来,让天空在地平线上垮掉。变出制造新兴魔鬼的铸模,变出一味哀鸣的铁鸟。变出排除异己的白云和紧密团结的乌云,变出可以乘坐的雷电,变出“长翅膀”的母语。他变出巨大的金属节肢动物,与长有一千只眼睛的陆地方块兽两相对峙。变出让神力黯然失色的逻辑。他变出倒掉的三座大山,花果山、灵台方寸山和五指山,他的襁褓、学堂和坟墓。
        那些山峰就像神明的头颅。携带着日出和日落,携带着倦怠的红。
        不再被归于伟大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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