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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伦 (上)

发布: 2015-8-27 19:48 | 作者: 章缘



        她把今年的休假全拿了,一共十二天。订了去圣荷西的机票,本想来个突袭检查,后来还是在前一天给母亲打了电话。是贾基接的。这回两人用中文,贾基说起话彬彬有礼,用台湾人少用的敬语「您」。她也很客气,但语气冰冷,公事公办就像应付事务所里那些华人。
        「露西会很高兴的,她常说起您。」
        她听了觉得很别扭。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喊六十五岁的母亲露西,但又对她使用敬语。聊了几句,打听出贾基来美国一年多,跟母亲在宠物店里认识。母亲想养只狗作伴,在院子栅门挂上「小心有狗」的木牌,吓退宵小。他帮她挑了一只好狗,取名玛吉,帮她训练大小便、坐卧等规矩,母亲教他英文作为交换。他常来走动,最后成了房客。
        她马上知道,职业的本能,此人身分黑掉了,逾期居留,正在想方设法办身分。年轻男人找上老女人,因为老女人容易哄骗。她会让他晓得,这一招行不通,移民局面谈时马上会被拒绝。
        母亲说会来接她。她拖个拉杆箱,背一个小包,机场外头是那部熟悉的白色本田,母亲笑瞇瞇对她招手,从副驾驶座。驾驶座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戴墨镜,笑咧一张阔嘴,抢上前来替她拿行李。上了车,见母亲穿一件小黄花洋装,显得年轻了十岁。加州这里喜欢穿得花里胡俏,而纽约无论老少都喜欢黑色,整个城黑压压一片。设计婚纱有名的王薇,电台采访参观住家,打开衣柜,全是黑色。相对于婚纱的白色,这是怎么样的一个黑白人生?
        母亲的花园显然精心打理过,草地理得像绿板刷短而齐,没有一根杂草,廊檐下的黄玫瑰盛开,每一朵都饱满得像今晨才绽放,进门红砖地上一左一右两个大盆,一个里头亭亭立一株散生着褚红叶子的日本枫树,一个是天堂鸟花,顶着橙黄冠毛的大鸟从绿叶缝里探出头,紧闭的长喙下了决心什么都不吐露。而父亲当年手植的星星茉莉,绿叶上铺满小白花像满天繁星,浓郁的香气让她打了个喷嚏。
        上回来时母亲抱怨园丁做事马虎,房子外墙的油漆剥落,花园里的地灯也有几个不亮,入夜后,零零落落亮起的地灯就像宾客走掉一半的筵席。这样逐渐寥落的门面,是在父亲走前半年开始的。母亲坚决不换地方。「住惯了,这房子我跟你爸住了十五年!」可是母亲一辈子小鸟依人备受疼惜,动嘴不动手,一栋大房子实在是太大的负荷。
        看来,贾基不但能驯狗,而且手脚麻利肯劳动。她不禁回头,贾基把车停在车库前,拉了她的行李过来,墨镜摘下了,那是张有棱有角的脸,单眼皮的大眼睛,眉毛像两道刷子黑而粗,穿一件杏黄色带帽子的棉衫,牛仔裤用一条花皮带系在低腰,样子跟她的想象完全不同。她想象中的贾基像那些到事务所来的华人,脸上有种小心翼翼,身形瘦小,血肉被异乡给噬尽榨干,即使长得高,也多半驼背。总之,不会有这种天清地朗的挺拔,明亮如星的眼光不闪不躲,尤其他的笑,笑得那么舒坦。她暗叫一声,哦,我的天。
        事情比她想象得要棘手,对手比她想象得要难缠。她发现自己很快地紧绷起来,不是心理上的,是生理上的,吸气缩腹,一扫长途飞行后的倦容,也回给贾基一个微笑,但愿如初绽的黄玫瑰般娇美。她完全能理解为何这个年轻人能轻易赢得母亲的信任,如果不说「欢心」。
        正在心神不宁时,一条长毛尾巴扫上小腿,然后两只热情的前脚攀上大腿。
        「玛吉,不可以!」贾基一出声,大狗就离开她身,回到贾基身旁摇尾巴。
        「这是玛吉。」贾基说,「牠很听话,你可以摸摸牠。」
        「玛吉。」她依言对大狗伸出手,玛吉过来闻闻。她没有摸牠,虽然牠看来无害还挺可爱,但这样是否进展得太快? 
        了解对方需要时间,但第一印象在瞬间成形。印象不靠言语,是两人接近时气场气味暗地里交换了名片。那是动物性的交接,没法用头脑去理解,更无法控制自己喜欢或讨厌。她怀疑玛吉已经闻出了她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包括她的疲累和困惑,她在飞机上吃的奶酪色拉,以及她正来例假。
        晚餐是一人半片烤鲑鱼和一大盘综合蔬菜色拉加蜂蜜芥茉酱,贾基多吃了一份用微波炉煮熟的甜玉米和马铃薯,她跟母亲喝柠檬汁,贾基独灌一瓶可乐,围成一桌,像个家庭晚餐。他们谈加州的失业率居高不下和油价狂飙,然后话题转到贾基打工的宠物店,在中国的家……
        她听出了这个房客是不用付房租的,但自从他来了,家里再没有关不紧的水龙头、漏水的马桶、不亮的灯。「你怎么会这么能干?」中国一胎化政策下,年轻的一代大多四体不勤不谙家事。
        「肯学就会,以后自己也要买房子吧,总得学。」贾基口气不小。房子还排在后头,有了钱先买车,现在上下班只能骑自行车去坐公交车。
        贾基是以什么身分在这里挣钱呢?
        身分。这是她的照妖镜降魔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华人移民办身分的内情和环节,一亮出这个,贾基绝对现出原形。只要他一撒谎,她就推翻从见面到现在快速累增的好感,回到公事公办。
        不急吧?不急着见面的第一顿晚餐就谈这个。她在犹豫,没想到贾基先开口。「苏菲亚,」他两手撑着大腿像个汉子,她很少在台湾男人身上看到这种阳刚坐姿,它只出现在武侠剧里,「露西说您在移民律师事务所做事?」
        「呀。」她点头。没有出招,不急着揭露真相。
        「那我办身分可以请教您了。」
        「没问题。」
        「我拿的是学生签证,没读下去,想转工作签证。」
        「嗯。」她不置可否,「很多这样的……」她喝了口柠檬汁,润了喉将会有长篇大论,却什么都没说。
        「您们聊吧,我去喂玛吉。」贾基把盘子收进洗碗机里,告退了。
        「不错吧?」母亲带点炫耀,彷佛贾基是她的一件宝。
        朝南的大套房,是母亲的房间,她睡在朝西的客房,对面是客卫和贾基的房间。老房子隔音差,一点水声都听得到,她不嫌麻烦地到母亲房里去用卫浴。偶尔听到贾基瀑布狂泻的尿声,却不嫌弃,感觉比萧那涓涓不止的声音来得爽气多了。
        东西岸有三小时时差,她把百叶窗拉下,早早和衣而眠。不知睡了多久,听到男人的低笑声。她坐起来,试图分辨那笑声来的方向。虽然是六月,屋里的温度已经降下来,她身上在打哆嗦。腕表上头荧光指针指向十二。一阵狗吠,有点像狼嚎。是玛吉吗?满月下,玛吉长嘴向月,露出森森白牙,一个男人,裸着上身被月光浸得发亮……
        她发誓,吃饭时她没有朝贾基脸部以外的地方看,只是盯着他活泼灵动的眼睛,不时漾开来的笑容。但此刻,眼前出现了贾基结实的手臂,靠在饭桌上,筋肉饱满含着黄铜般的光,汗毛长而密。转身到水槽去时,臀部惊人地鼓翘,弯下身子放碗盘到洗碗机时,双腿如此修长。她竟然无耻地照单全收。
        原来那声「哦,我的天」的惊叹,不是为母亲,却是为自己?向来知道男人是视觉性的动物,打照面时,他们打量你胸部的大小,转身离开时,他们看你臀的摆动。但女性不是这样的,至少她不是。她不曾渴望过一个男人的肉体。是年龄改变了她?熟女。水果熟透就要腐烂前发出阵阵腻人的甜香,再不吃就不能吃了。她用力抱住枕头。
        时差让她起得很早,五点多就坐在客廰里。从客廰可以看到后院,一带缓缓起伏的土黄色远山。玛吉趴在树下,半睁着眼,有时竖起耳朵,接收着她所听不到的频率。沙漠的凉风从窗外吹来,夹着花园里的清芬,小鸟叫得十分起劲。一个圣荷西典型的大晴天。
        她闭上眼睛打盹。再睁开眼睛,贾基站在玛吉面前。在清洌的晨风中,他套着件鹅黄色夹克,一条天蓝短裤,整个人就像这个早晨般清新。他很快替玛吉戴上狗链,两个悄悄出去了。
        如果她自己是个熟透的苹果发出甜香,贾基就像薄荷口香糖,一入口就让人精神一振。她闭着眼,裹着晨褛斜靠沙发上,迷迷糊糊中,贾基悄悄进了屋子,在她面前站定,给了她一个薄荷味的吻。那个吻有点羞涩,恰到好处地动人。这是一个新角色,她要扮演的是引导、征服和缴械。二十几岁的男人一触即发,一点点肉色一点点眼风,都能让他们立刻奋起。一个未婚的年轻男子,生活里只有老房东和一只狗,只能望着电脑视频上暴露的女性胴体自我折腾。她感到他双臂强而有力环抱住她,胸膛结实饱满紧紧贴住她的胸乳,而那里,那像铁棍般坚硬的肉,扺住她,年轻迫切的喘息声告诉她,他也多么需要……
        「苏菲亚,起得这么早?」
        「啊,早。」她连忙坐起,惊觉自己尚未梳洗。
        「我去上班了。」
        「哦,拜拜。」
        贾基彬彬有礼走了。她庆幸贾基不是玛吉,无法单靠嗅闻就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
        是什么让偷情曝光、身败名裂面对牢狱之灾时,还一定要再见一次面,再做一次爱?生命到中游,不过是渐行渐缓,还能有什么湍流险滩,还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冲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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