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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伦 (上)

发布: 2015-8-27 19:48 | 作者: 章缘



        那时她住在纽泽西一个靠近华盛顿大桥的小镇,开车过桥到纽约市,只要十来分钟,镇里住的多是像她这样通勤到纽约市的上班族。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高级助理,主要负责华人移民申请。因为她通中文,虽然是助理,申请者对她更要推心置腹一点。
        急着办身分的这些人,在餐馆打工或在华人家庭帮佣,做着劳动低薪的工作,最大愿望是尽早办好身分,享受美国福利,也换个像样点有尊严的工作。「苏菲亚,」他们讨好地对她堆起笑容,「帮个忙,问问律师案子怎么样了?」申请案总是不顺利,有时是移民局的要求达不到,有时是律师借故增加费用,有时是申请者时运不济。
        没有人像她跟萧这样一步到位。她从台湾到美国时,父母亲早就拿到身分住在圣荷西,替她办好绿卡,第一趟来美国就是来拿绿卡。回台湾后,跟大学同学萧结婚,一起到纽约读书、就业,萧的身分凭这样的关系,比其它朋友都快办下来。
        因为婚姻而有身分。她经手过很多这样的申请案,大多是美国老先生娶华裔女人,女人一般都要年轻个二十岁,办结婚手续后取得临时绿卡,过两年再申请永久性绿卡。这种案件因为有假婚嫌疑,要经过严密诘问。碰上男人年纪大记性差,答非所问,案子被拒绝的也有。女的听到结果往往在事务所里就哭了,抽噎得喘不过气来,整张脸涨得通红。
        印象最深刻是黄娟,苏州人,四十三岁,颇有几分姿色,也有高中文化,苗条的身形看在美国移民官眼里不过三十来岁,嫁的是七十几岁从台湾来的邱先生。填表办手续时,她提醒过黄娟,这种案子不能保证成功。花钱寻律师办的通常是疑难杂症,但像他们这样年龄悬殊,外貎差异巨大,难度就更高了。邱先生得过一种皮肤病,脸脖和手臂布满咖啡色的块斑,这还是露在衣服外可见的部位,黄娟则肤白如瓷,一张精致的黄皮绷在小小倒三角的脸架上,两道修得细细的眉,凤眼薄唇,唇边一颗美人痣,可以想见年轻时风采,不知为何流落到纽约,下嫁像蟾蜍一样的老先生。
        黄娟的案子被拒后,律师再度帮他们申请,让她仔细教他们应答的技巧。面谈时,夫妇分开来问话,内容从所用牙膏牌子、喜欢的食物到衣物尺码都有可能。她把手上一沓模拟题给了黄娟,要他们回去多练习。黄娟叹口气,「就怕老邱记不住。」上回移民官问了,太太身上有没有手术疤痕,邱先生说没有,但黄娟腹上明明就有剖腹生产的刀疤,是前一任婚姻里留下的。
        昨天晚餐吃什么?最近一次做爱是何时?最爱喝哪个牌子的咖啡?别说是他们这种没有真爱的婚姻,即使是她跟萧从大学到现在,有些也答不出来。所有一切生活习惯早就习而不察,重要生命细节被时光淘洗得影像模糊,就像鲜艳的彩布在日复一日洗涤曝晒下褪了色,趣味、嗜好、体型的与时改变,更让标准答案无处寻觅。难道要巨细靡遗知道对方所有一切,数据库随时更新,才是真的婚姻生活? 
        黄娟眉头深锁,「你说我冤不冤?两年了,每天陪着他,从早到晚,」她声音低下去了,像耳语,「这种老男人……」
        「这种老男人」,不是单指下嫁的那个人,是老男人这一族群。久不沾荤的老男人。也有年轻男人娶老女人,这种案例少,更难通过,不分中外,大家都习于男大女小的组合。是娶老女人的男人难,还是嫁老男人的女人苦? 
        她比萧小两岁,年龄外貌学历都相当,是最正常的组合。这份「正常」也不是没有经过考验。他们没有生育。女人到四十,没生也就不会再生了,她跟萧团抱着,世界里只有他们俩,就这样携手终老于美国吧!到佛罗里达州买个农场,或到气候温和的圣荷西陪伴老母,靠着两人的积蓄和社会安全福利金,以及多年来各自养成的嗜好(萧是西洋棋和高尔夫球,她是花艺和游泳),足以安度晚年。
        三十五岁一过,每一周都是一晃眼,过去热烈期待的周末,像免费大赠送似地一个个来。如果萧没去打球,他们便驱车往北往南,或到邻州,在无名小镇的小餐馆用餐。有时经过一些傍湖的度假小屋,群山环绕,屋后木条铺成的甲板,小孩抱了泳圈从甲板跳进湖里,尖叫大笑溅起水花。就在这样的地方养老吧!喜欢水的她想,即使不会有孙子孙女抱着天鹅泳圈在水里载浮载沈,也不能驮着小小软软的身躯泅水,像小时候在水里两只手圈着爸爸的脖子。可是萧喜欢大片草地,建议找个有高尔夫球场的高级养老小区。周末两人在车里总要吵架,吵到一方累得无法再回嘴为止。
        萧最近跟谁在哪里打高尔夫?为什么没有生育?将来要如何养老?这些问题她的答案不会跟萧相同。
        母亲在电话里说,找了个房客。她一直主张母亲找房客。三年前父亲去世后,她看得出母亲害怕独居。母亲向来怕黑,几次抱怨屋子里有怪声,尤其深夜。左邻右舍都是白人,只有两个街口外有个华人家庭,以前夏天还会请母亲到家里烤肉,后来也搬走了。
        现在母亲的交游圈全集中在老人中心,自己开车,到老人中心或附属图书馆。母亲老得很优雅,小女孩一样细柔的嗓音,娇小的身材,受日本教育而坚信出门一定要化妆,说化妆是一种礼貌。记忆里的母亲一直都化妆,在洋行上班时,搬到美国后,只要出门总是打扮得很整齐。她本来疑惑,六十多岁的母亲为何还热中打扮?眼影都涂不上去了,眼皮皱褶得太厉害。去了老人中心才知道,在那里,母亲还年轻,还好看。
        母亲周一到周五中午在老人中心用餐,那是老人福利之一,餐费很便宜,有荤有素还有牛奶水果,省去自己买菜烹煮的麻烦。母亲总是坐固定的一桌,靠门那桌。那桌有约翰,一个不分四季戴花格子帽的老先生,还有一个喜欢开玩笑看侦探小说的杰克,都是丧偶单身,一左一右如护花使者坐在母亲身旁。「约翰不喜欢吃水果,水果总是送给我……杰克跌了一跤,一个多月没来了……」母亲在电话里报告老友近况。还说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个亚当,相貌堂堂,看来六十开外。亚当一直在猜母亲年龄,「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不可能更多。」母亲娇羞地笑了。
        关于亚当的话题持续了三个星期,之后再没提起。她问起,母亲支支吾吾,问烦了才压低声音彷佛电话有人窃听,「有一天晚上他打电话来说,露西,」露西是母亲的洋名,「露西,我现在一丝不挂。」
        母亲说到此,笑得讲不下去,再三叮咛:「千万别跟人说。」那个赤裸的亚当,到底想干嘛?母亲不交代,她也不会跟任何人说,怕破坏母亲的形象。端庄贤淑,母亲向来如此,说话从来不提高嗓门。是这个地方,是那些放荡恣意的美国男人,还是母亲已经到了不在乎的年龄?她发现自己暗暗责怪母亲,尽管并非母亲主动。
        会不会有一天,母亲真的跟这些男人交往?黄昏之恋。然后,她就有了继父。当然,在美国是不用喊爸的,如果是亚当,就喊亚当,如果是约翰就……独居的母亲,实在需要一个伴,省得天天往老人中心跑!
        母亲当时坚决不肯。「一个人住惯了,找个房客多不自在。万一是坏人呢?」
        「找个女的,华人,这样既有房租可收,还有人作伴,房租算便宜点,没那么难找的。」
        当母亲说有房客且是华人时,她着实高兴。贾姬,大陆来的,在同乡开的宠物店里打工。还有,家里现在养了只狗,是金毛猎犬,六个月大。
        看来母亲的生活有很多变化,不像她。她也想过养狗。美国人常把像金毛猎犬这样的狗放在副驾驶座上带进带出,狗探头出窗张望,伸出长长的舌头,跟好奇的小孩没两样。但她跟萧每年都要出国度假,还要跑台湾和圣荷西探望父母,养狗不方便。小孩都不生了,哪会去养狗?他们的人生都是计划好了的。
        那天,她打电话去,接电话的却是个年轻男人。不可能拨错,号码是预先输好,按键就通的。
        「嗯,露西在吗?」
        「请等一下。」男人的英语有华人口音。
        母亲来接电话,听起来心情很好。
        「怎么家里有个男的?」
        「没告诉你吗?是贾基啊!」
        原来是假姬。
        偏偏那几天报上一个新闻让她忘不了。就在纽泽西北部一个中学,一个三十六岁的白人女教师跟十五岁的黑人学生发生关系,因为诱拐未成年人获罪,必须入狱服刑,而女教师已经怀孕。男学生说他会等,等她出狱,他们将组成家庭。女教师原有家庭,儿子跟年轻爱人差不多大。报导说,女教师被起诉后,男学生被家长看管起来,而两人竟然还偷偷见了一次面。女教师开车,在男学生家附近等候,等男学生溜出来,把车子开到荒郊,又发生了关系。
        不伦之恋,这四个字跳出来。伦是什么?是人跟人之间的正常关系,社会所认可的关系。新闻里的男女,一下子跨过许多界线:黑白族裔、师生关系、婚姻盟约,还有年龄。一个三十六岁成熟的女性,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放弃家庭、工作和名誉,为一段不可能有未来的感情,甚至愿意为年轻爱人生养小孩。这新闻她挥之不去。而现在,母亲找了个年轻的男房客。
        她没有跟萧说自己的担忧,反而跟安娜提了几句。安娜也从台湾来,两人是泳伴,每个星期一和五都到健身房报到。安娜比她大几岁,有个儿子正值青春期,常对她诉苦。安娜说儿子,她说母亲,还有不伦之恋。
        「像我们这种乖乖牌,只要婚姻没出问题,一辈子就一个男人,人家羡慕我们生活平顺,我们也觉得正该如此。」安娜戴个紫色蛙镜像外太空人,胸部已经下垂,松吊在泳衣里,「美国女人无法想象我们这样,她们婚前有过多少性伴侣,婚后也不见得没有。我们还自认幸福,谁知道?」
        她跟萧大学就在一起了,一辈子只有萧一个男人。「我就是不懂,那个女教师是着了什么魔?总该不会只为了性?」
        「你问我?我是性冷感。」安娜笑嘻嘻潜进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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