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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猫计划

发布: 2015-8-13 16:14 | 作者: 王瑞芸



        “第二天,我在理发店里遇到了他介绍给我的人,我一看吓一跳。那是个黑黑的小个头男人,不光皮肤黑,偏还穿了一身黑衣裤,主要是,那个越南汉子的脸是歪的,左边的脸好像被谁抓了一把,皱了起来,估计这一辈子就得照那样皱着了,他的眼睛也因此一大一小。那样眉眼歪斜的黑嗖嗖的家伙,再加上他表情阴沉,一句话不说,看着活象是打地狱里派来的魔鬼。那个黑色的魔鬼不光不说话,甚至也不看人,眼皮一直那么朝下垂着,好像谁都不值得他来瞧上一眼似的,由着理发师弯腰用越南话在他耳朵根前嘀咕,他要么摇头,或者点头,反正一声不吭……我们就照那样谈好了价钱、时间、地点,讲好隔几天我把天线运到他指定的河边上,他用木船来运走,但那个地方离美军的哨站很近,我要负责他的安全,这个是当然。”
        “哨站那里我私下跟管事的打了招呼,他们还派了两个人在远处警戒呢。
        那个黑铁的天线接收器实在非常笨重,平搁在船身上,前后伸出去老远,象一只大螃蟹向两头伸出的大钳子。不过,谢天谢地,它总算没有把船压得进水--那越共弄来的是条小船。我简直想不出他怎么能一个人把这个大家伙运到山上去,单看他为了把船推离岸边,腰弯成了一张细弓,我就想得出这件事情够有多么吃力。我还看得见他因为弯腰,裤管吊上去露出了他的脚髁,因为月亮照亮了水面,我看得清楚那脚髁简直象理发师小儿子的脚髁那样细……我的天,那双细脚髁到现在还晃动在我眼前,倒象是我昨天晚上才见过的一样。我其实一点点都不喜欢这个表情阴沉的黑衣越共,比如那个脸儿黄黄的理发师,倒蛮招人喜欢,可这个黑小的越共,从头到脚没有一点招人喜欢的地方,不只是不喜欢,我简直--我得对你说实话--我简直,简直……就是恨他,虽然他肯为我们做事,可我本能地恨他那张歪斜的脸,恨他阴沉的表情,甚至他在那样的黑夜里,拼了命地推他的船,他费力的喘息声,也一样叫我不喜欢,那声音在黑夜里听来简直象一匹老衰马似的,在每一声后面还带着细哨子似的尾音--嘶,嘶,嘶的,可能他的肺八成都有问题……这些细节我全都记得,一辈子不会忘记……他越是推得吃力,让我越有一种恶意的快感:这个黑色的魔鬼当然不配把钱挣得太容易,那是好一笔钱呢!”
        “他那么推着,船终于往前一滑,显然他没有收住力,往前一栽,很响的‘咚’一声,声音不象在水里--尽管他终究还是跌到水里去了。我吓了好一跳,本能地伸手去拉他起来,鞋全踩水里了--水挺凉。虽然他被我从水里拉了起来,可一直弯腰站着,手捧着脑袋,一声不出,在嗦嗦地抖,八成脑袋都磕破了,可能在船沿上……我看他那样子……你知道让我想起什么了?想起我在中学时养过的一只狗,德国猎狗,大个头,威风凛凛,让我爱死了。可一次它过街让车撞断了一条腿,当时,那狗就是这么拱起腰站着,疼得嗦嗦地抖,让我心痛得简直要晕倒。打那时候起,我知道,无声地抖,那才叫疼!照这样一想,我的心不由哆嗦了一下……可你也不难知道,我怎么会象当年搂着我心爱的狗一样去把他搂住……根本不可能,不可能的!这是实情。我当时就是能感到他在疼,就觉得必须为他的疼做点什么,后来,我一把脱下了自己的上衣,递了过去。我根本不知道这样做能管什么用,难道是让他用来包扎一下跌伤的地方?让他别冻着?……天知道,反正我就那么做了,也就只能做那么多了。其实,从头到尾,我们两个一直没有说过话,黑地里,什么都朦胧不清。我想到他那原本歪斜的脸,如果再磕破了脑袋,那真够瞧的,幸好天黑不叫我看到,我也不想看到。”
        “我递衣服给他,他显然是一愣,但接过去了,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慢慢直起身,大口喘气,喘了一会儿,转身往船上一跳。就在他抽出船篙撑离岸边那
        一刻,他第一次对我凝神看了看,我当然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感到他的脸正对着我停了有多半分钟,天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船就撑走了。”
        “谢天谢地,一切都顺顺利利,天线竖起来,竖在一个叫黑寡妇的山上,我一想到黑寡妇和那个黑衣越共,就觉得整个事情不可思议地有趣。因为后来我从理发师那里得知,那个黑衣越共正是个鳏夫,家里一溜四个孩子,还有病歪歪的老人,饿得成天只能喝凉水,那种一篮子米换得到手的孩子大概就出在这样的家里那笔钱肯定可以让他那个穷家起死回生了吧。反正,任务总算完成,华盛顿方面对我很满意,可是在越南的美军部队却对我颇有非议,有的军官指责我根本是直接用钱去援助越共,把他们养活了来收拾美军。什么话!”
        “莱瑞,”我终于忍不住插嘴,向他笑道:“你别说,你这个人可真敢想,那个越共也真敢做,这事情放在我们中国人,绝对行不通,你是通敌,他是叛徒,全是杀头的罪。”
        莱瑞也笑,说“这个理我知道……可我的理由是,那个黑衣越共有钱买粮食,应该只会给家人,他为什么要给他的同志买粮,弄得人人知道,他傻啊?!另外,你要了解,我们从越共截获的密码究竟在战争中起了什么作用,还说不准呢,有时候根本会帮倒忙。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当年在越南干下的事情,嘿,整个一堆垃圾!死了的全是白送命。我呢,我至少是让那一个班的人没有白送死,我让自己不白送死,我还让那个越共一家活了命,我要接受审判,也只能是上帝来审判,我马上让你知道,这种事唯有上帝才判得公平。”
        “这事过去了之后,我看得出,那些真正有脑子的军官,都更瞧得起我, 凡喝酒取乐的事必定要拉上我。那时只要没有晚间的任务,每个晚上我们都派对,西贡的酒店我们几乎全去过了……可是到了越战后期,北越南越两边的摩擦越来越厉害,平静的希望是没有了,只有尖锐的对抗和仇恨。危险的袭击甚至发生到西贡的街面上来,我们就不大出门取乐了。通常总是到美军俱乐部里去,把外面的姑娘叫进来,你知道,就象通常那样……”
        “一天晚上,我正在俱乐部和军官们打牌,哨兵进来对我说,外头有个人要见我,我对哨兵说,‘去,去,别烦我!’我大概是在赢钱,或者竟是在输钱,谁耐烦在那个时候被人叫出去。见哨兵还磨蹭着不走,我恶声对他说,‘儿子,凭是什么人,不见,叫他走!’哨兵只好走了,可一突儿又回来了,说‘请长官您好歹出去罢,要打发他走,您去打发,那个家伙简直跟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拿枪指着他都不走,他一定要马上见到您。’我问,什么人?哨兵说,是个越南人,我一听,心里起了疑,越南人?嘿,会是谁呢,上次那档事,早就两清了,我如数付了钱。什么人找我呢?我放下牌,就去了。我一站到门外的灯影里,一个黑影子似的人就窜上来,我倒退一步,一眼就看见了那张歪斜着的脸,还是那样的一身黑褂裤。一看见他那付嘴脸,我心里别扭,就粗声问他要干什么?他也不打话,伸手就拉我的胳膊,然后才开口说--说的倒是英文--COME,COME(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出声说话,那声音粗,哑,怪腔怪调。虽然他帮过我的忙,可我实在是没法喜欢这个人,而且他居然敢来拉扯我。我挺不高兴当着哨兵被这个越南人拉扯,而且开始警惕起来。我怎么能不警惕呢,想到我和这越共之间的交易,恐怕他已经在他的同志们那里露了馅,现在八成是来找我算帐罢。先哄了我跟他走,然后,干掉我,嘿,想得还真美。我对他说,‘咄,撒手,你撒手!’ 那个越共不仅不撒手,反倒更紧地拽着我的胳膊往外拉,在灯下……谢天谢地,幸亏当时在灯下,不然事情就全两样了……灯下,我看得见他的大小眼完全睁大了,里面满满的竟是恐惧和恳求的表情。我心里格登一下,他的表情不知在什么地方打动了我。尽管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要理睬他,可是,他眼睛里发了疯似的那种恳求,甚至他那只死攥着不肯松开的手,都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肯跟了他走,好像我的身体接收到的是和脑子不同的电波信号似的……我就那么半推半就地被他拉出去好远。直到凉风一吹,我脑子重新清醒起来,我冷丁一下子站住,厉声喝他住手,扭头就往回走,想不到就我转身的那功夫,他从旁边对我狠命一推,快得象只山猫,我扑地便倒,心里叫苦,坏了!坏了!!我还是着了他的道了,我怎么会蠢到肯跟他走出这么远。我拼命要爬起来,同时往身上摸枪……就在这个时候,哇,眼前强光一闪,一声巨响,我想,自己死定了……过了好大一会,我才觉得自己胳膊腿都在,而且开始感到眼前又热又亮,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那个黑衣歪脸的越共对我做了什么。好家伙,几分钟前我在里头打牌的俱乐部被炸飞了,里面所有的人和那个哨兵全报销啦。好上帝啊……等我完全明白过来之后,黑衣越共早已经走得不见了影子。”
        莱瑞突然住了口,笑眯眯地,同时也带点儿研究性地瞧着我。我定定地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2005/11/1 初稿 2008/2/13改定 于美国加州千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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