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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猫计划

发布: 2015-8-13 16:14 | 作者: 王瑞芸



        “你这样的人在越南待过……打仗?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的。”我对莱瑞说。
        莱瑞先眯起眼睛,然后才笑起来。我很熟悉他这个表情。我来美国后,跟他学英文已经有三年了。我们每星期见一次面,两人面对面坐谈两个小时,他的每个表情我都熟悉。而这个表情,表示他要开始讲笑话了。
        “我在你眼里……至少不是天使吧?”
        我直直地望住莱瑞--一个七十来岁的美国老人,五短的身材,肥厚结实,整整齐齐的花白头发,整整齐齐的花白胡子,全都修理得跟刀切的一样。这样边线整齐的老人容易叫人心生好感,虽然他不笑时显得有些威严,但他常常笑,笑起来慈眉善目,可亲得很。
        我也笑起来,轻快地说:“嘿,我倒喜欢见着个长胡子的天使……不过,你既参加了越战,天使怕做不成吧!”
        “这也难说,哼,魔鬼,天使……人哪!就是……可是,算了,不如听我说说在越南的事,你只管听着就是……只说当时我在越南,感谢上帝,没有被编进连队,编进连队…了得!背着卡宾枪,子弹袋,再加四到六个象小甜瓜似的炸弹 ,哈,别忘了,还有水,食物袋……除去这些之外,脚上还得添一双沾了足有五磅湿泥的靴子……那种苦,跟下地狱也差不多了。我的运气好,我的运气好得叫人没法相信。这都得益于我有点技术的缘故……嗯,恐怕,还有点别的什么……我寻思。”
        “当时,我是个谍报人员,专门负责架设天线,收听密码,并且破译电文。
         你知道,这在部队里显然是技术骨干了,享受军官待遇。因为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是个有技术的人,而且是个有特殊技术的人!因此,大学一毕业我就被国家安全局雇用了,可是不出几个月,在越南的美军部队向他们要人时,他们就把我派去了……”
        “士兵们都叫我长官,其实我并没有军衔,我还是归国家安全局管。在那里我是个特殊的角色,军官们都跟我称兄道弟,知道我是‘有背景的人’--国家安全局!他们总拉我去他们的俱乐部,喝酒,打牌,玩闹……一句话:寻欢作乐。哪里能缺少寻欢作乐呢?打仗的人,今天不知道明天,你要理解才是。实在说,他们那帮倒霉鬼都挺喜欢我--对不起,我叫他们倒霉鬼,待会儿你就能知道……总之他们喜欢我, 并不是因为我的‘背景’,而是,而是……我是那样一种家伙……照他们的说法是‘按自己的心思糊弄事儿’--那样一种家伙!哈哈哈。”
        “我差不多总待在西贡,哈,在西贡那样的城市,只要常去军官俱乐部,喝着美国的蓝带啤酒,听着爵士乐,你觉得跟在美国也没差太多,再说,当地越南人对我们挺好。可就是天太热,湿热湿热的,跟狗吐出来的舌头似的--哪里像我的家乡蒙大拿,天冷的叫人精神抖擞!可是天热呢……真叫人受不了。我的头发和胡子都长得特别快,因此我要常理发……我的故事几乎始于理发,嗯!”
        “我常去的一家理发店,是一个小得要命的店,在一条小得要命的街上,那种小店只会有本地人,恐怕还只是穷人才会光顾吧,美国大兵们才不去呢。可我这个人哪,就会异想天开,做一些别人不做的事。告诉你吧,幸亏了这脾性,我今天才可以在这里跟你说话儿……算了……是这样,是一些孩子引我去的。在我们营地周围总能碰到越南孩子,他们有各种理由来接近我们,捡烟头啊,向我们要香烟壳啊,当然,更好的,是从我们这里得到糖果。我最乐意给他们糖果了,这谈不上慷慨什么的,我只是喜欢亚洲的小孩子们,那样的小圆鼻头,蘑菇似的长在那样团团的小盘子脸上……哎啊,我的天!……我总爱用糖果逗他们,告诉他们,能说上一个英文词的,给一颗硬糖,说一个英文整句子,给一颗软糖。因此我只要一出营地,就会有一群孩子围上来,七腔八调地用英文跟我打招呼,莱瑞,早上好,莱瑞,再见,晚上好……莱瑞,去哪里?……他们就照这样,活象一群小狗,围着我汪汪叫。我呢,哈!我就说,今天啊,完蛋啦,没有糖,我要去理发。理发这个词,他们就听不懂了,我就用手做成个剪刀,在头顶上移动。孩子们瞧明白了,哗啦一笑全跑开,只留下一个孩子还在当地站着。那孩子突然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我跟前,窘得要命,几乎要流出泪来。这下可轮到我不明白了,他站在我跟前做什么?那孩子正好是不能从我手上得到糖果的那一种,你知道,怕羞得要死的那一种。看他瘦伶伶的,豆牙似的,窘得连我都要替他出汗。可是呢,他倒也并没有跑回同伴那里,而是象个受惊的兔子看我一眼,然后开始朝前走。别的孩子都在一丈开外站着,见那孩子走动起来,就一起朝我哄叫:GO,GO,(走,走) TO HIM(朝着他走) 我居然也就听话跟了那孩子走,--我这个人有时候会非常不听话,哪怕上级的话也可以不听,可有时候又能非常听话,听这群孩子的话……瞧瞧我这德性!别人看我真正是个没道理的人,可是你记着,我就照这样的‘没道理’才活到现在。 好,我就跟了那孩子走,结果,一走就走到那家理发店去了,原来那个孩子家里开着理发店……对了,就是这样。”
        “那个理发师,他的爸爸,对我非常客气恭敬,显然我肯让他理发,给了他好大的面子,看得出,他替我剃头,刮脸,每个动作中都充满了敬意。在那里,你就是能碰到这样的越南人,他们对你恭恭敬敬,不是装的,是真心的,这看得出来,真心的……你为什么要奇怪,事情毫不奇怪,你心里没事,他们对你就没事,你心里想着他们是敌人,那么,他们就是。何况,我们是在南越,只有北越,对了,就是越共,那才算敌人,可是对于南越人,我们则是朋友甚至救星。你为什么笑,事情就是这样。敌人和朋友,那算个什么呢,你只管听着就是……哼。”
        “得,一次,上面给了我们谍报人员一个硬任务:一定要接收到北越的电波信号。谍报科把这事交给我去办,说我是安全局特别派来的,兴许能有技术解决,这可是胡扯--要我的好看嘛。事情再明显不过,在南越架设接收器,很难收到北越清晰的电波信号。若要有效地接收越共的电波信号,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接收器架到越共的地面上才成。这个活儿谁做得了?你又不能公然打进去,占了一个山头,把接收器架起来,那等于是扬铃打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偷偷潜进去呢,也难。
        我曾找作战部队的军官商量过,试着请他们派人到北越地面上架设天线。他们倒是肯派一个班给我,可是,待那个班长向我问明了架设天线是在越共的地盘上,他对我简直破口大骂:‘操!不去!你这个王八蛋选得真妙!选中越共对我们杀伤最多的死亡之地!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成天待在屋子里,滴滴哒哒地拍拍电报,就跟孩子玩跳棋那么轻巧,从早到晚把自己擦得跟一枚新崭崭的钱币一样,有的是大把闲功夫喝啤酒,玩女人……然后伸出一根狗日的手指头在地图上轻轻一点,就打算把我们十来条好汉的命送出去,我操你祖奶奶的!’你别介意我说粗话,当时他就是那么说的,那些玩命的大兵们说话就这样。问题是,他骂得有理,这分明是件送死的事。”
        “天!这可怎么办。事情无法解决,华盛顿那边已经对我很不满意,你跟他们解释这一切,不会有人要听,记着,指挥官们永远不听下属的任何解释、他们只对你下命令。”
        “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只能骂娘了。我去理发,烦躁得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害得理发师失手在我的下巴上割开了一个小口子,我跳起来就朝他破口大骂。该死,
        我可一向没有对越南人逞过凶,我知道,许多美军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我不是那样的人……理发师看得出来,因此他对我非常恭敬,恭敬得出奇。可我突然开口骂了他,他吓得缩在边上,几乎矮下去半截,他们全家人都给吓呆了,全都缩成一团。看到他们吓成那付熊样,我狼狈起来,知道自己是个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混蛋,可我不是故意的,上帝做证,我当时的心情实在糟透了。后来我给了理发师双份的小费,理发师当然明白,我用钱在向他认错了。”
        “那个理发师……我得说说,哎,是个典型的越南人,又黄又瘦,那真叫一个瘦啊!可是他的眼睛非常温柔,奇怪得很,羔羊似的那种温柔,这让他那张本来不好看的瘦脸有一种挺中看的表情,好像他心里藏着什么好东西似的。他总对人温和地笑,对门口的脏孩子,或者狗,也那样温和地笑,虽然嘴里总在吆喝他们:去,去,走开。”
        “他收下了我的钱,深深地对我鞠躬,他的女人在一边也深深地对我鞠躬,我心里有愧,觉得自己那样地骂人,用几个小钱就补偿了,挺不是个东西。可我看得出钱对他们挺重要,他们喜欢得很,这让我多少安心了。美元啊!谁说美元不是好东西呢……我就照这么想着,哈,突然,这个思路把我引到亮光里去了……我已经走出那条小街,马上又折回去,照直就问理发师:‘你说,如果用钱,我可以向越南人买到什么?’他听我这么问,愣了一下,脸突然红了,垂下眼睛,挣扎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 买得到任何东西。军爷。’虽然他声音非常低,但我听得清清楚楚,这对我就足够了。我朝他微微笑了,理发师呢,也朝我微微笑了,他八成已经猜出我的意思了。告诉你,我一直觉得这个理发师是个聪明人,从一开始就这么觉得,这也是我肯一直让他给我理发的原因。你要知道,聪明,跟人的身份没有关系,我在美军部队里,见过多少身居高位的蠢汉哪!……不过,不说这个。
        只说理发师,他突然开口跟我说了许多,好像是要给自己一个台阶一样:‘……瞧,我们是人,我们需要活下来。就说你,军爷,是个美国人,你来越南,干什么,我管不了。可你来理发,就是我的贵客,何况,你的小费给得好,你照顾我,我和我一家都感激你。’他说的时候,他一家人都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注意到,他的几个孩子都破衣烂衫,赤着脚……理发师顺着我的眼睛也看看他的孩子,对我说‘不容易啊……军爷,你看得见……这些孩子们,诺,照这样……长大……可这还不算太差呢。你如果往北边去,特别是到乡下,一篮大米能换一个孩子,一个能干活儿的孩子!嗯……兴许还要不了一篮子大米呢,你得相信……’
        “他就照这么唠唠叨叨说下去,虽说他的英文破破烂烂,可我全都能明白他,他也能明白我,我已经完全有数了。跟着,我比划着把架天线的事跟他说了,单刀直入地告诉他我会付个好价钱。我还告诉他,这活儿倒是不难,横竖就是在地上打几个桩,可就是要力气,因为天线架子是个挺重的大家伙,而且要竖在山顶那样的位置上,主要是竖在越共的地面上。理发师听了没费什么事,就对我说:你明天天黑了来一趟吧。他也许并不很明白什么是天线,显然也不明白竖天线是做什么用的,他只想帮我,当然,也能帮他,因为我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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