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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耗子名叫点点

发布: 2015-7-03 07:11 | 作者: 路也



         一位老教授端着铁簸箕去倒垃圾,他端着出去又端着回来了,这些年来他在办公室里从来没有打扫过卫生更没有倒过垃圾,他不知道垃圾箱在哪儿,有个人给他指点了一下,他又端着出去了,这次他走到走廊的另一头去了,毫不犹豫地把垃圾倒在了系文学社的稿件箱里。
         一位刚从美国回来的先生在擦玻璃,他站在窗台上一边擦一边高谈阔论,谈的是美国的厕所相当于我们的五星级酒店那么干净豪华——我在立橱后面听了很不以为 然,连厕所都这么干净,哪还能有我们耗子的立足之地呀,我们耗子可不能只在实验室里做标本用。这位先生从美国回来三年多了,一直忙着四处做关于美国的演 讲,光在这间办公室里就举办过两场了,他还出版了一本书,题目叫《在美国》,这部长篇书稿在校报上连载了三年多了,至今还没连载完毕——他在美国做陪读先 生做了一年,写部书却连载了三年以上,这个系里有两个在美国留学的还没写呢,他这个陪读的倒先写开了,其实这也不奇怪,留学的没空写,只有陪读的才有功夫 写这个!这位陪读先生就这么一边擦玻璃一边说着美国厕所如何干净,忽然他的身子闪了一下就从窗台上不见了,两秒钟后传来了惨叫声,原来他光顾说话了,忘记 了自己是站在三楼窗台上,就迈开步子从容不迫地走下去了!人们马上拨打120叫了救护车——这位先生命大,只摔断了两根肋骨,当然了这肋骨是为迎接上级校 园文明评估擦玻璃而摔断的,属于公伤,是一种光荣,如果不小心摔死了,那就是因公殉职,该算做烈士的。
         学生们更是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忙活着,他们没有人读书了,天天忙着打扫卫生,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睡觉那会儿手里不拿着条帚簸箕或拖把。最难对付的是那些落 叶,现在是秋天,谁也没法阻止树叶不往下落,树叶除了风的命令可是谁的命令都不听,每棵树上有多少片叶子呀,树林子里有多少棵树呀,这个校园子里又有多少 片树林子呀,想想吧,用加法和乘法算算吧,真是要说有多难对付就有多难对付——你今天扫了明天又落满了地,你这一分钟拣起来下一分钟又落了新的,你就是每 一秒都待在树底下也难保没有一片遗落的叶子。这些树叶斑斓可爱,在地上铺开了就像花地毯那样华美无比,踩着树叶走,徜徉在这样的氛围中,心中感慨万千,恨 不得做出一首诗来,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些美丽的叶子当垃圾打扫了呢,文明评估,文明评估,这些叶子不够文明么?
         学校各个报栏里都花花绿绿地贴出了各个社团活动的图片,这样的那样的,全是临时抱佛脚拍摄的,我就亲眼 看见过四五个学生在中文系办公室外里围着一个老头儿做了一分钟的协力攻关状,拍下一张叫做“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图片来。所有图片的目的无非是想告 诉人家这个学校里的学生活得挺不错,会拔河,能辩论,会演话剧,会下围棋,还朗诵,还跳舞,还勤工俭学……总之是不错嘛。
         离专家组进校的日子越近,我和嘀嘀见面就越发地艰难起来,我们在夜里零点以后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相会,耗子在短短几天之内已经数目锐减,死伤过半,为了保存革命火种,我们必须慎而又慎,我们的生命不仅仅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更是属于全耗子类的。
         我和嘀嘀见了面已没有心思谈情说爱了,因为我们已经饿得头昏眼花——爱情是吃饱饭之后才做 的事情。最近学校里各个角落都打扫得无比干净,连垃圾箱里都存不住垃圾了,坚壁清野,实行三光,想找到一丁点吃的真是比登天还难。我们见了面无非是想从对 方那里蹭点吃的填填肚子,我瘦得弱不禁风,更像个娇小姐了,嘀嘀饿得脸发青,看上去倒是蛮酷的。最后我们为争一枚山楂吵起架来,我们开始是争抢,后来又谦 让,弄得俩人最后全都哭哭啼啼的,谁也吃不下去了,要是结了婚天天这样过日子可怎么得了,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我和嘀嘀生起气来就一块骂这个学校,瞧瞧,这个学校里的人除了不会读书什么都会干,这个学 校还是个学校吗,学生打扫卫生打扫得累了,全靠上课来补足睡眠,这个学校是个不学无术的学校,一个有学有术的学校就是不打扫卫生也是个名牌大学,一个学校 要是在学术上什么也不是,什么本事也没有,那就只好拼命地打扫卫生了。
         
         专家组进校很像是鬼子进村。他们悄悄地来了,待了两天,这两天里这个校园里的人连咳嗽都不敢大声,真是压抑啊。
         他们要走的前一天晚上零点,领袖吱吱秘密召集小部分耗子开了个耗子代表会议,签于眼下白色恐怖的形势,已无法到西操场去召开全体耗子会议了,所以就开了个 这么个小范围的会,这次会议精神当天夜里就在耗子们中间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这次会议主要是商量要为在清洗中死难的耗子们报仇雪恨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专家组要离校了,他们对这所学校的状况非常满意,评估成绩打了个“优秀”。学校领导准备送专家组的人上车离去,好几辆小轿车等在校河旁边的桥上,等着那一群人迈着优雅的四方步走过来。
         当那一群人走到校河边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从校河边的树林子里突然窜出一大队耗子,吱吱狃狃地狂叫着横过桥面,向着桥那边的树林子冲过去,耗子队伍足足过 了三分钟之久,那群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了,忘了动作。跑在耗子队伍最前面的是吱吱,他带队,是排头兵,跑在最末一个的是嘀嘀,他做掩护、收尾和抵御工作—— 可怜的嘀嘀身担如此重任,当那群人彻底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最末一个的嘀嘀刚好跑到桥中央,跑到校长秘书的脚旁,校长秘书抬起大牛皮鞋来,一下子踢过 去,不偏不倚正好踢在它的肚子上,嘀嘀当场就壮烈牺牲了,鲜血染红了桥面,那血的颜色那么忧郁。
         专家组的人纷纷回过头去质问这个学校的领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学校有这么多的耗子,耗子和学生究竟谁更多?
         于是专家组重新改正了评估成绩,由“优秀”改为“不及格”。
         哈哈,什么叫功亏一篑?这就叫功亏一篑。什么叫报应?这就叫报应。
         
         可是我没有嘀嘀了,再也没有了。嘀嘀死了,我们刚刚订了婚他就死了——我还没结婚呢就成了寡妇。这是命。
         我是一只耗子,我叫点点,我还是住在中文系办公室里,住在那个有着许多个小抽屉的大立橱里,住在信箱里。没事的时候我还是唱那支歌:
         
                    “我是一只耗子
                     我是一只耗子
                     名叫点点
                     名叫点点
                     黑暗是可爱的
                     墙跟是可爱的
                     角落是可爱的
                     让太阳别升起来
                     别升起来,别升起来……”
         
        写于2000年秋天,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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