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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犸

发布: 2015-1-01 16:39 | 作者: 黎幺



        死者的母亲是基督教、佛教、道教和气功大师的信徒,懂得偏方、符咒和降神仪式。她不仅不怀疑,不拒绝,拜服一切已知的神灵,还在寻求与他们做交易的可能。她在家里搭起各式各样的祭台,躲在窗帘背后偷偷观察祭品是否得到神的取用——她自身就是一个幽灵,只在黑暗中行动(即使在昼间,厚实的深色窗帘也足以遮蔽光线)。她掌握了一种“骂鬼”的语言,其中集结了各种难以想象的恶毒和肮脏的字眼。从入夜直到黎明,她守在他的床头尖声咒骂每一个企图趁虚而入,招魂或者附身的鬼魂,令它们羞愧难当、退避三舍。他死后,交易终止,但信仰在继续,因为她早已为他预留,并仍需持守某个去处:一座地狱或一座天堂。
        对于“猛犸”的崇拜是无可避免的,但却是永远不会被公开承认的。与某道禁令无关,纯粹因其本身难以言传的暧昧性和非具象性。而近期,地图上陆续出现了一些徽章似的标记,使得眼前的电脑屏幕象一张被施了黥刑的脸——这算是“猛犸”即将公开现身的迹象吗?首先是美洲南端的合恩角被打上了印记,它的尖稍因而看上去更加锋利。当日便有一场咆哮狂怒的海上风暴使一艘千吨巨轮撞上千仞绝壁,更有十余头巨鲸在随后的几天中陆续在附近的沙岸搁浅。在所罗门群岛和图瓦卢之间的位置,这一标记的影响则越过了气象及自然,天灾变为人祸,原因不明的空难令大型民航客机在这片海域坠毁,数百人葬身海底。然后轮到东欧,在纷飞的雪片中,本已进入冬眠的棕熊和蟒蛇提前醒来,袭击了几个由于无所事事或其他原因到山林里走动的行人。但我相信,没有谁会就此确认这些事件与“猛犸”的联系,因为每一天,网络、电视和报纸上不是都堆满了这一类坏消息吗?以致我们很难因为别人的灾难感到吃惊,更谈不上产生什么追根究底的兴趣。
        “戴帽子的精子把阳痿的男人堆成垛”,现代和后现代使用一种将错就错的语言方式,它意图掩饰的却被格外地凸显和强化了,反之亦然。“猛犸”也以现代性的方式,在动机与结果的相互背离中实现其爆炸性的空间增殖。“猛犸”程序员们的意志,在开发和执行动作中被长期的南辕北辙所改造,他们渐渐习惯将色情和政治,恐怖与滑稽等同起来,或是以某种形式进行置换。比如,将一个隐藏在震荡棒内的针眼摄像头伸进女明星的裙底,拍下两任大员交接官印时的不动声色的膨胀、激奋,暗地里的权衡与角力。权力被模拟为一个无毛的,淡红色的,周身布满口涎似的亮晶晶的黏液的,寄生在鼻孔内的啮齿类动物。它能够发出两种叫声:骄傲的或是畏缩的。
        我无疑置身于我的家族史当中,但要感知到这一点却难如登天。有一万个祖先在我的头发里攒动,他们将我的血管打上结系成死扣,扯得生疼。是11岁那年吧,要不就是12岁或13岁,在一次(与我无关的)旅行中,父亲和大伯从(我从未到过的)祖籍所在带回一本家谱。这是一本黑箱读物,同时,它也许是世上最为奇特的书。我带着极不愉快的,甚至有些恶心的感受翻开它——粗糙的纸张表面起了毛,时不时的露出两段枯黄的草茎。一叠死亡名单,一块纸上的墓地,到末尾处却顺理成章地出现了一干熟悉的生者之名。是哪里弄错了?当然不是。时间希望如此被看见,死希望如此被看见,让某些事实,某些埋伏,让某些有预先从无中露出来。这是一本会吃人的书,一本无限之书。
        电子地图上的标志增多的同时,某个答案慢慢浮现出来。“猛犸”是具有积累和学习能力的超级系统,它所发布的开发任务和其本身的功能在同步得以实现和完善。世事本无常,但先声、征兆、伏笔和种种揭示结果的迹象又是无所不在的。当“猛犸”的数据雪球由一粒尘埃滚至一颗恒星般大小时——地球只是深埋其中的核——逻辑和预言的光芒穿透谜之大气层,照射在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个角落里。时机到了。一天前,“猛犸”停止了运转。电子地图上每一个区域均已变为表示最大数量等级的红色,无论视角缩放到何种程度,始终是满目的“猛犸”旗帜。WOW-DEATH已无法登入,首页被一个不可关闭的浮动层覆盖,一个精确到毫秒的倒计时工具在其上运行。多日来,我第一次合上笔记本电脑。很安静,是我聋了或世界哑了。站在阳台向外看,街上满是无所适从的人,和我一样,他们的思想里有一个巨大的洞,有个什么东西正从里面游出来。我们的时代是一座孤岛,在过去与未来的汪洋中,我们兀自漂浮、孤苦无依,比任何时候都更了解时间流逝的意义。
        所有人都已知道,“猛犸”计划已完成,程序即将在倒计时结束时启动。所有人都在等待,只有等待。
        21:07,发动机陆续关闭,车辆横七竖八的停在街上,人们从车里钻出来,在街心摆上桌椅,抽烟喝茶,或只是悠闲而又茫然地静坐不语。警察们纷纷离岗,将枪套随手丢在地上,小孩子们用气球和水枪统治了公园和广场。妻子和保姆不知去向,熨斗烫穿了衣物,烙在桌面上发出滋滋声,煤气阀门打开着,火安静的燃烧。
        12:22,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无伤大雅,像一个相当重视礼仪的场合,比如斯诺克赛事或名流晚宴的间歇特意安排一个逗趣的助兴节目。
        10:09,词语像星星相继陨落,人们的对话开始残缺不全,书页上的铅字掉色,辞典里出现整页的空白。情侣们日以继夜的做爱此时接近尾声,繁殖的本能随体液蒸干。墓地里传出敲棺材的声音——既已没有生,死也不再被忍受与承认。
        07:10,人们重新说话,但彼此只能听到一些意义难明的喧哗,像是意识窒息过久,空气中布满了思想的喘息。他们听不清自己,刚说出口的话就被自己吃了进去,但他们仍在不停的说,似乎正该以此充饥。久而久之忘记了自己正在说的。说,仅仅作为一个动作持续存在。
        02:37,两架A380从机场起飞,载满首脑政要分别前往南北两极,电视新闻做了最后一次播报,两位新闻主播彼此拥抱亲吻。市区附近的两所监狱开闸断电,但犯人们只是来到放风的空地上躺下,对着天空发呆。城市好像变热了一些又好像变冷了一些。已经到了深夜,但所有的灯都亮着,女人们在院里围坐,有些人跳进被捞空的金鱼池里,双脚像打蛋器那样翻搅月亮,有些人像野兽那样趴伏在龙头前喝水。
        倒计时接近尾声,我给一个女性朋友去了一个电话。“别说了,我不感兴趣”,她说。“啊,”我说:“几年以前咱们还在一块儿喝茶打扑克,你还夸我会讲故事来着。是几年前呢?”她挂断了电话,我在桌角刮蹭被咬得犬牙交错的指甲。少年时代屡屡梦见的巨蛇又再复现,在地板下游动,记忆翻涌着,使我处于一种时间的叠加态之中。世界像一件旧瓷器,表面布满了裂纹,事物与事物之间,事物的内部显现出无数道罅隙,神的造物露出了马脚,一切不再天衣无缝。我站在阳台,看世界的碎片像无数只眼睛一只接着一只先后闭上,所有景象开始从只能称之为空的墙体上剥落。
        我不看自己——日月星辰乘着光学之舟一同沉没,镜子是现实的终点。如果我仍有权力以时空的坐标来定位自己,我会指出此刻,这最后一刻,既是2014年(我不想明说:所有的时刻,只有“现在”被视作秘密),又是2010年的一个冬夜和1986年一个天被大风吹黄的日子,也是1974年8月,我尚未存在的一个上午。此刻我站在阳台上像站在即将被淹没的孤岛上;此刻我在浦江上漂流;此刻我在和谐号列车的二等座车厢里。我身处相对性的洪流中,我动,为了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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