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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犸

发布: 2015-1-01 16:39 | 作者: 黎幺



        于我而言,对外星人和垃圾场女尸的见证是最具故事价值的童年记忆,但事实上,它们均非我本人亲见。那些喜欢仰望夜空的人,有理由将宇宙看作一片深海——无数条独眼巨鲸在海面漂浮,懒散地舒展着漆黑的身躯。故乡曾发生一连串的UFO目击事件,具体何时我记不清了,大约是在1985至1990年之间的某一个夏天。先是野外作业的石油工人或是开夜车的长途货车司机,发现天上一只鲸鱼的眼睛极不正常地眨了两下,或是变作一种可疑的颜色。随后,更多的人目击了不明飞行物,甚至有一整支地质工作队都在黎明时分观察到一只巨大的、金光闪烁的圆盘在戈壁上空现身,之后又向西南方隐去。电视台、广播电台和报纸都对此进行了报道,一个巨大的集体幻觉,让整个地区都陷入了兴奋和焦虑之中。大人们并不尽信,但孩子们却早已魂飞魄散。有一个星期左右,我和几个玩伴都在夜里偷偷溜出家门,跑去那些安静又空旷的地方,期待与飞碟和外星人相遇。
        “猛犸”计划似乎根本没有尽头。我不可能数出自己究竟修改了多少次,程序并没有变得更加完美,确切的说,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修改它。“WOW-DEATH”系统有一个程序测试和完成度评定的模块,在这一平台上接到的开发任务只有在通过测试,完成度达到100%的条件下才能够提交成功。我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完成度总在60%或70%上下徘徊,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命令行和各种参数,却始终收效甚微。后来转机终于出现,完成度逐渐提高,但与其说找到了规律,不如说只是碰巧而已。我在做的,始终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实验。
        垃圾场我们并没有去过,在那里翻出裸体女尸的新闻无疑更具现实性,但对于我却更像是一个梦境。有关死与性,今天的我并未比那时了解得更多,然而却少了许多好奇,想要还原那种隐隐的羞耻、恐惧和快感,已经很难。何况那时的我尚未掌握自渎的方法,使罪恶之为罪恶的律法,也还不曾给过我真正的折磨。我将尸体和画在厕所墙上或课桌底部的可笑的性器官等同起来,于是两种至关重要的经验,就这样先验地取得了联系。可以说是因为巧合——两者的知识来源凑巧为同一个,但说是本能也无不可。
        “猛犸”自始至终都是,并都将是一个秘密。它是可知的,但同时也是不可说的。它像粘在每一个行人鞋底的口香糖,如影随形地成为了所有人共同的“私事”。在我的交际圈子里,第一次出现有关“猛犸”的暗示是在一个土耳其浴场当中。泡在池里的人会失去自我或重获自我——我被放空了,所以才装得下我——那是一种美妙的临界状态,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雾气氤氲,我们听到某一张嘴里发出一个声音,如同报出了一句口令,在背部按摩的舒适压迫下,嘶哑但轻盈的滑进十余只耳朵。所有人都从突如其来的沉默中感到了尴尬,以及一种分外凝重的气氛,如同意外亲历了一桩超验的丑闻。
        因为可以从学校的义务里获得特赦,也因为能成功地让大人愧疚,并暂时让出一些居高临下的优势,我总盼着自己生病。羸弱、抵抗力低下,被欺凌、被击倒,此时通过柔软的病床和精心的照料获得了一定程度的首肯。患病时,我几乎像是一个凭借谋略夺得王位的君主。然而,在一次有意疏忽导致的严重感冒之后,我发现自己丢掉了一部分语言,一些句子、一些词汇我不再能听到,也不再能说出。我深知这一点,但又极其谨慎的避免被他人察觉到。在表达出现空白或中断的时候,我便用陪笑和沉默来掩饰;我总是需要假装明白了一些自己并不明白的东西,我假装自己明白了语言的退场和消亡。
        “猛犸”以及WOW-DEATH平台,对于语言和文字的忤逆是通过一种惊人的简化来实现的:一切命令、一切提示、一切基础功能都由一个字母M来表现,根据它的数量和相对位置的不同分配不同的含义。在只有一个字母的世界中,便等于只有一种存在得到承认:绝对或者基本粒子。对于“猛犸”而言,这个字母是占星术中的冥王星符号,代表变化、覆灭与重生。它的读音听起来像是一只被猎人追捕的獾发出的惊魂未定的喘息。女人的发音像是呻吟,男人的发音则像开天辟地的那第一声与永恒同等长短的“唵”。
        故乡是开端,是创世的工作台(“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亦是伊甸园,城市则堆满了巨大的泰坦化石。我们像从有破洞的袋子里漏出的豆子,滚落一地(谁弄丢了我们?谁将把我们捡起来?)。死之四象:祖父已死,祖母已死,外公已死,外婆已死。他们安静而无害,笨拙但诚恳地对我表达着爱意。我却曾暗自怨恨他们的衰老,因体臭、惛懵的双眼和干枯的手而生出厌憎之情。
        他们在我的噩梦中继续活着。
        “猛犸”计划虽则一直处在一种地下状态——即使在人尽皆知的今天也是如此——但它的附加效力已经率先显现于程序之外,体现在大大小小的社会关系和组织形态的微妙变化中。依靠斗争建立和维系的秩序愈发稳固,正因如此斗争便失去了依据,从而导致秩序日趋松散。“猛犸”的出现和蔓延,以集体催眠的手段将一种秘密秩序——并未有具体的规条,而仅仅是一种自我规训的心理现象——悄然树立起来。这20年以来,世界似乎和平了些。战争并非不再发生,而是逐渐内化,从国际争端、种族仇杀向一个行政单元,一个文化单元,一个地域,一个语种的内部转移,所有矛盾和锋芒都在内部爆发,对外则不露痕迹。大规模的征服已经失去了前提,但一些个人对另外一些个人的统治欲却有增无减。父亲与子女,上司与下属,丈夫与妻子,甲方和乙方,征战不休。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分裂,他们在自己的内部开辟战场。所有内战的结论都导向同一种自我规训,从手枪到马鞭,讨伐的语言演变为驯化的语言。
        是因为无知吧,父亲允许并鼓励我与小动物朝夕相处。我养过一只狗、两只猫、一只刺猬、一对长毛兔、几只鸭子、鸽子,甚至还有一只猫头鹰。它们相继故去,我亦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自我随之羽化:我在它们的死亡中成长。若不是叫我同步学习人语与兽语,莫非这才是父亲的目的吗?这些造物以它们自身的死来填充我的生。其中,一只尤为不起眼的麻雀,一个微小而五脏俱全的血肉样本,表演了灵魂的神秘。它是我的薛定谔之猫。
        上世纪80年代,我站在故居院墙外抬头望去,片刻之前一声清脆稚嫩的鸟鸣从头顶的某个位置发出——那里有一个碗状的鸟巢。我在一把梯子上走个来回,从巢中带出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我吹口哨逗它,跟它说话,并想象它是雌性,将清水和麦粒盛在小瓷碗里,按住它的小脑袋,希望它从食物中感受我的善意。我用一根细绳牵着它在小院里跳跃行走,它萎靡不振,并频频跌倒,我开始明白这并非全然因为它的笨拙。一小时后,我向父亲求助,他认为鸟儿的死期将至,告诫我应立刻释放我这位可怜的小俘虏。其中有某种千真万确,但我又不愿接受和承认的谴责,我坚持自己是在挽救它而非伤害它。原罪潜伏在孩子的无知和顽固里。我撬开它的嘴,将米粒塞进去,但又被它吐出来。我开始抽咽,但仍然不肯放手,直至它瘫倒在地。在它微闭的眼睛里,活物的神采正像烟一般散去。于是,我终于决定对父亲五体投地,无条件地采纳他的一切建议。他的话里充满信心和宽慰,几乎接近神的语言方式,他告诉我,将小鸟放在屋顶——我所能够到达的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让麻雀爸爸看到,它们便会将它接走,因我而中断的哺育将继续,小鸟将起死回生。他命令我远离小鸟所在的屋顶,否则若干扰它们父子相认,结局便无法挽回。我依言而行。从正午至黄昏,我躲在屋里,独自面对自己的罪孽与救赎。晚饭前我出去察看,惊喜地发现一切完美地应验了——屋顶上空空如也,小鸟不见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处于被震撼、被慑服的,如宗教情感般强烈的极限状态里,感到幸福、充满感激,无畏,并且还有一些空虚。我想象大鸟举重若轻地用喙啄起小鸟,或者怀抱着它以单翅飞行。一只成年的鸟,在我看来是无所不能的。
        次日一早,这种醉人且骇人的力量有所消退,我隐约得知尚有某种恐怖的可能性,我抗拒前往院墙外的某块地方,甚至避免转去那个方向望一眼。但可恶的好奇心令我不得不屈服,我踏入禁区,在那里绝望地捡起了小鸟的尸体。生还或覆灭,是命运的左手和右手。任何存在,一个人或是一只鸟,每时每刻都在两只手底下闪烁不定,魔术师神秘莫测的微笑足以说明,无论我们掀开那只手,结果都将是错误的。神的意志在对人的嘲弄中得到最有力的体现。
        然而,既然说到可能性,屋顶上消失的,和院墙外出现的,也可能并不是同一只鸟。
        除去铁证如山的数据以外,“猛犸”计划的进展还被展现在一副电子地图上,从其缩放功能和三维效果来看,此地图乃Google earth的翻版。一幅世界的X光片(诊断:欧洲是一片萎缩的肺叶,非洲是肿大的前列腺)。按照人们通常的习惯,从红色到绿色,依次代表从最高至最低量级,不同的色块粗略地标示出每一个区域“猛犸”程序员的数量。我至今未能全然明白这一煞费苦心的功能究竟有何用处,但滚动鼠标中央的塑料滑轮将地图缩到最小,然后再飞速地放到最大,可以看到一对花花绿绿的翅膀合拢又张开,略嫌生硬和笨重地挥动了一下——在Windows窗框里塞着一位非凡的二进制天使。
        地图或许是一个祭坛,一个仪式,“猛犸”或许是一种宗教,它以沉默祝祷,以孤独传教。
        无助将人推向信仰。父亲在电话里描述我的一个童年玩伴之死。对于我,他的死至少发生过两次,一次是我的亲历,一次得自父亲的转述。十几年前,我的朋友自中学操场的单杠上跌下来,停止了呼吸,给我留下了一个他已死去的印象。然而却不知他只是进入了另一个生命阶段,那儿有懂得直立行走和皱眉头的狐狸,有穿墙而过的稀薄人影,有烟一样伸长的藤蔓植物,有地下室之下的地下室,有发光的鸟,有会行动和说话的兽类标本和残肢。但已不再有我了。他生了一种怪病,几度休克,生命像摇摆不定的火苗,一再被幻觉扑灭,又勉强燃起。以至如今他的死——这最后的死是如此奇特、如此复杂,可将之视为一系列死的终结——此后,便不再有别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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