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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鸟 (下)

发布: 2014-7-31 19:24 | 作者: 范迁



        她听说探亲是可以带些吃食过去的,但带什么东西却是犯难,汤汤水水不行,霉干菜红烧肉也没办法带,带些零食太说不过去。她左思右想了半夜,决定包些粽子带去,有肉有米又管饱,还不容易坏。于是在米舖换了十斤糯米,到集市上买来五花肉和粽叶。先把五花肉用酱油浸泡一晚,一勺米一块肉地整整包了二十五个大粽子。煮熟后提在手上沉甸甸的一大包。再用人造革手提包装了些换洗衣物,就上路了。
        一路上火车换汽车,排队买票检票,上去下来,把她搞的头昏脑胀,她不知道外面世界这么复杂,这么多的规矩,这么多的政策,这么多的门道。她讲的方言人家不懂,人家讲的当地话她也不懂,鸡跟鸭讲似的,着实吃了人不少白眼。不过还是有好人,长途汽车上有个干部模样穿中山装的男人,把她送到离监狱最近的那个点,还帮她把一大包粽子提下车,再告诉她怎么走——五里路,没车搭的话一个半小时也能走到。
        路上有些解放牌大卡车开过去,她照那男人教她的办法举了手想搭车,但坐在车里的解放军只是朝她白了白眼,停都没停就开过去了。没办法只好迈开脚步走,装了粽子那个包死沉。她走得汗流浃背,两条小腿直绞脆麻花,衣服都丝丝缕缕地黏在身上。路上遇见当地人,问还有多远,说是五里路,再走半小时,再问还是五里路。这五里路无穷无尽,她走得筋疲力尽,直想把包扔了坐在地下大哭一场。
        
        到了监狱大门口已是四点多了,这一走整整走了三个半小时。看到门口荷枪实弹的岗哨目光向她射来,她心里害怕得别别跳。但来也来了,还是硬了头皮上前:你这位同志,我找我们家的阿大。那是个紫黑脸膛的西北兵,哪里懂得她这半官半乡的普通话。这些大头兵没什么文化,只知道这里是监狱,是专政机关,里面关的都是坏蛋,要提高警惕。以此类推,来探望的家属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不能给他们好脸色看。听她絮絮叨叨半天还不明白,火气上来,扯直了嗓子大吼一声:搞什么花样,一边去。
        她抖了嘴唇,还想说什么。那兵把枪从肩上卸下,她吓得心肝俱摧,赶忙退后到路边。那个兵把枪换了个肩,同时拿眼盯她,逼她,挥手要她离开。
        她吃了千辛万苦才来这儿,哪能就这样离开?那个兵又太凶,如果他真的拿枪打她怎么办?她耽不得,走不得,心劲一泄,不由得蹲在地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想自己真是命苦;老远跑来,却是乌龟撞在碰门板上。愈发伤心大哭起来,哭得涕泪滂沱,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五内俱焚。
        哭了好一阵子,突觉眼前被什么挡住了,一抹泪,先看到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一条皱巴巴的黄军裤。再抬头往上看去,一个军人,铁板着脸,由高往下地俯视着她。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牵了那军人的袖管,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篇来路的不易和苦处。那军人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问道:你来看谁?
        我家的阿大。
        阿大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她平时叫惯了阿大,正经学名倒还真说不上口。赶紧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信封已被汗水腌湿了,是走前问小刁麻子老婆讨来的。那军人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嬢嬢。
        那军人不知道‘嬢嬢’是个什么亲属关系。她七七八八一通解释,越解释越糊涂。那军人不耐烦了,手一伸:工作证。
        她一个米舖临时工,哪来工作证?还好她把户口簿带在身上,人家告诉过她买火车票要用的。她把户口簿递过去,那军人翻阅之后,狐疑地问她:户口簿上没说明你跟他有亲属关系······?
        她又是一大通解释;阿大怎样过房给她,父母三头六面都认的,从多么小时候就开始在她屋里出入,吃她用她给她招气——像自己的囡一样。那军人不等她说完,斩钉截铁地说:不是直系亲属不得探望,这是政策。
        怎么不是直系亲属?不是直系亲属会这么老远跑来?我吃饱饭没事做?阿大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跟亲生小囡有什么两样?你这个解放军同志也要讲讲道理,我自己的小孩如果还在,至少也有你这么大了。你好意思让一个跟你姆妈一样年纪的老太婆老远来白跑一趟吗?
        俗话说;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谁知北方兵碰到南方老太婆,更是夹缠不清。老太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两张嘴唇皮嘀嘀嘟嘟,铁棒都可以磨成针的。那军人虽然一口一个‘政策’,却抵不过她老太婆水磨糯米功夫,口气有所松动:就算让你探望的话,也太晚了。一到五点,所有的门都上锁,电网自动通电。
        哪我什么时候可以看阿大?
        明天吧,我跟上级汇报一下。
        看看实在无法,她只得退而求次。当晚找了个乡镇小店住下,跟几个也是来探犯人的家属挤在大通铺上,给跳蚤咬了个半死。一夜没睡,早上起来,用冰凉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就直往监狱而来。
        却被告知探望时间是下午三点开始,她整整在大太阳底下等了五个多小时,人都晒得出油,才被允许进入探视室。由于外面阳光强烈,进了室内,一时调整不过来。当一批青光头皮,穿着灰布工作服的犯人进来时,她认不出哪个是阿大。直到人到了面前,哑声叫她‘嬢嬢’,她才惊觉。
        面前的阿大,只有个形,没了个魂,人瘦掉一圈,原来圆面孔变了只鞋拔子,那只瞎眼在狭长脸上更显突兀。阿大在她对面坐下来,二话不说就翻她带去的提包,嘴里叫道:饿煞了,实在饿煞了。见是粽子,当即用牙撕开粽子外面的裹叶,三下五除二地下去两个。她在一边急叫:慢慢来,慢慢来,糯米粽子要热过才好吃。阿大哪听她的,闷了头一直吃到打呃,才罢手。那只独眼盯了她:带了烟吗?
        她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飞马牌香烟,阿大劈手夺了过去,拆开急急地点上火,一口浓烟喷出:就这一包?怎么不会多买几包?
        她愕然无言,自从见了面,阿大没一句问她途中情况,是否顺利?是否劳累?她身体怎样?过得好不好?只是急急地索取,好像她前世欠了他多少那样。她不禁悲哀地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怕是没人像她那样把阿大挂在心上。这个又丑,又顽冥,又不学好的孩子连亲生父母都视他如敝履。可是她关心他,老远跑来,他又何曾有一点点回馈?哪怕是一个笑脸,一句温语,他都吝于施予给她。只是伸手,索取,挤榨,然后是她不敢想象的——丢弃,丢弃她那颗渴望亲情的柔软心。
        她不明白,人世间不是你施予就有回报的,恩与怨,罪与罚,情与债,奉献和索取,善心和贪婪,在冥冥中如乱麻似地缠成一团,难分难解。欠债的和索债的,在六道轮回中依次坐庄,互换角色,生死轮替,隔世恍然。
        这就是为什么阿大如此对待她,她还是心甘情愿。明知道亲情是虚幻,还是继续付出。这个世界是没道理可讲的,公平不体现在一得一失之间。羊被狼吃掉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弱肉强食,事情的核心深处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道,美丽又残酷,单纯又深邃,合理又崎岖,组成我们这个复杂缤纷又荒谬错综的世界。
        阿大坐在她面前,脸上还粘了两粒糯米,嘬尖了嘴,贪婪地把烟屁股的最后一丁点尼古丁深吸进去,然后把一口浓烟直接吐在她脸上。然后再抽出一支,用烟屁股续上。对她关心的提问摆出极不耐烦的样子,只用一个个嗯哼的鼻音回答,脸上不屑的神色似乎在说;完了?完了就可以滚了,死老太婆。
        她其实还有一包烟放在人造革提包里,本想走时再给他。看到阿大这副嘴脸,心都凉了。她决定给他个小小的惩罚;那包烟情愿扔掉,不给他了。
        死老太婆也有自尊,死老太婆也可以耍耍性子的。
        
        不过那包烟没扔掉,要卖两毛八分钱,不舍得的。爹爹以前是吃烟的,她从小就闻惯了那股浓烈辛辣的烟味,当烟味散去之际,鼻孔里就会留下一丝回味无穷甜兮兮的味道。那包烟在饭桌上搁了个把礼拜,直到一天,她百般无聊地撕开飞马烟的烟壳,抽出一支,闻了闻,点上火。原只是个无意识之举,这么多人一辈子舍弃不下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个味道?却不想一只烟抽完,就此上了瘾。怎么这些年,她就没发现香烟这物事如此这般地好;既解乏又醒神,还可消食。最要紧的是,她终于在人生中,有了一件可以陪伴的物事;一天劳累下来,抽上一支,浑身舒透通泰。夏日晚间,坐在河边石阶上看月亮升起,一烟在手,心广神怡,烦恼除尽。晚上睡在床上,看着月光从竹帘里透进来,黑暗中烟头一明一暗,满室芳香,她就在这芳香气息中堕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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