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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鸟 (下)

发布: 2014-7-31 19:24 | 作者: 范迁



        六

        阿大被送走之后,她常常夜里做梦。梦境大同小异,都是她在一片山谷中行走,高一脚低一脚,山路嶙峋崎岖。却有满眼的桃花盛开,朵朵都有拳头般大小,嫣红柳绿一片,开得张扬恣放。她抬头看花,低头看路,一个疏忽,脚底一块石头松脱,整个人往下坠去,整片的桃花纷飞如雨,纷纷扬扬向深谷飘落。这时人就遽然惊醒过来了,刚才往下坠去的感觉还如同身受,心口别别地跳。这个梦境反复出现,她就惶然了,是否有什么事要发生?好事还是坏事?好事她不敢奢望,坏事她承受不起。心里一个疙瘩总是堵在那儿。
        释梦者说;开得太大太猛的桃花带有妖气,是不祥之兆。也有懂医道的人说;人做梦坠深谷是心脏有毛病,要预防在睡眠中心脏遽停。她听了一点也不害怕,预防?怎么预防?她孤身一人,叫救命也没人听得到。她不怕死,倒是怕病病歪歪拖着死不掉。
        人一上五十岁,时间过得飞一般。阿大服刑去了,她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孤独感也特别强烈。前一阵阿叔有信来,说他女人走了,在田里一下子倒地,再也没醒转过来。信是来报丧的,但也有怯怯的试探。她全然无动于衷,心里还责怪老头子异想天开。那种男女之情在她心里已经不占一丝地位。她虽然孤独,但这种封闭感是熟悉的,她宁愿守在自己的洞里。她回了一封淡淡的信,夹了十块钱,没有为阿叔留下胡思乱想的余地。阿叔倒也是识相,没有进一步地纠缠。
        她把所有精力放在照顾她的猫身上。这几十年来,她养过不下上百只猫,新的老的,来来去去,生老病死。现在她膝下还有七八只,大都是老猫,已经没精力出去觅食寻偶的,整日价地俯伏在她的床头脚尾,眯了眼打瞌睡的。那只抓破阿大眼睛的大黄猫,是猫群中的王者,至少有十三四岁了,却还是毛色丰沛,龙踞虎步地在后厢房一方天地里巡视,尾巴竖得笔直,高傲的眼中精光四射,打量着它那群垂垂老去的嫔妃。
        她有时会跟它眼光撞上,很明显地,大黄猫眼里透出一股不屑之神情,好像说你何苦呢?整日忙这个,忙那个,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我们猫就看透了,十几载的生命就是一霎间,吃了,睡了,拉屎撒尿了,打架了,交媾了,生命也就丰满了。
        猫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哲学家。
        她有时会突来奇想,她前生一定是只猫,一只羞怯,瘦骨嶙嶙,营养不良的母猫,没人喂养,没人宠爱,在人家后门口捡些残羹剩饭活命。没有同伴,常常独自在落水管和屋檐上走来走去,蹑手蹑脚地在一方有温暖灯光透出的窗前蹲坐下来,从没拉严的窗帘缝中,好奇地看人的生活,吃饭,睡觉,生育,抚养幼孩。然后再抬头看看深邃悠远的夜空,四周,各路野猫叫春之声彼起此伏,当空,一弯新月如钩。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定有个凄惨的前生,连带影响到这世人生。庵里的师傅好像讲过;前生决定今世。她是一只猫的命,挣扎着做了人,处处不顺。做人实在太难了。如果有下世,她情愿再做回猫去,一只孤僻,羞怯的小猫。
        
        她很早就停经了,五十岁出头的人在外观上全然是个老妇了。干瘪,枯槁,像一根脱水的茄子。周围的小孩子都喊她‘嬢嬢’,这个南方味十足的称谓有一种温婉的女性味道。却在她身上反衬出一股孤苦的况味。她也很安逸地把自己归入‘老’的一族,言语行事都带出倚老卖老来了。其一是她不再忌惮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常盯了人家小青年,说;我那个孩子还在的话,也要上班做事了。听的人就套她的话,她兜兜圈圈把当年的事说个囫囵,不免添上不少想象的成分。听者就说;那征粮队长刚解放已经参加工作了,现在说不定是个大官了。她不言语,微微地笑着。传到外面就成了她跟某个大官有过一段关系。小地方的人闭塞,轻信,多少有些趋炎附势。开始对她有了笑脸,言语也客气了很多,谁知道呢,说不定瓦片也有翻身之日。
        其二,她对男女关系的看法日趋保守,她不忌惮说自己和男人的韵事,却对现在年轻女子的作派非常看不惯;裙子短成这样,大腿和半个屁股都被人看去了!将来怎么嫁人?她愤愤地说,也不想人家嫁不嫁人和她浑身不搭界。女孩和男伴在街上挽了手走,她看得面红心跳。听说镇上还办起了跳舞场,一到晚上,男男女女抱在一起,香面孔,摸奶奶,成啥体统?啥人晓得还有啥事体做不出来?她卫起道来也是理直气壮。她心目中有一道模糊的界线,过去的,百无禁忌。现在的,妖魔乱舞。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人思想的开放与保守,并不单取决于社会,教育,伦理。而更取决于年龄和生理变化。
        其三,她渐渐的变得吝啬,原来出身于富饶之家,她一生没有太在意过钱财。就是在文革时穷得水洗般的,她也不曾太大的危机感。现在不知怎的,她心中出现一个洞,深不见底,洞里恐慌之波翻腾不已。总觉得有一天会祸事临头,将耗费她大笔的金钱。她开始对人斤斤计较,对自己更是苛刻,规定每天的小菜铜钿不得超过两毛钱。一碗馊掉的泡饭也不舍得倒掉,强迫自己吃下去。结果当然是吃出病来了,她并没接受教训,不管剩菜剩饭还是一股脑儿塞下肚去。
        文革后她家里退赔了一部分财物,补发了一部分工资。她并没有善待一下自己。而是把到手的一分一厘都节存起来,一本存折藏在贴身的衣袋里,白天黑夜不离身。有次找不见了,急得她差点发神经病。找到后不断地打冷呃,接连三天止不住,医生说是受了刺激,神经末梢絮乱了。自此她把存折拆开小额另存,床底下,碗橱里,棉花胎里,夜壶箱里,处处是用有光纸包好的存折薄,藏得严严实实。有好几次自己都弄糊涂了,自己到底有几本存折藏在这间后厢房里?
        
        乡下带了信出来,阿叔生了重病,马上要不行了。如果赶过去,也许还能见上一面。她犯了踌躇;去?还是不去?去的话那笔花费是跑不了的。不能怨她如此作想,阿叔一直当她是城里的钱庄,有事体就手一伸。看样子,这次棺材铜钿要她掏口袋了。不去吧,阿叔是这世上仅有两个跟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之一。虽然现在她对那欲生欲死场景的回忆淡薄得很,花开得很大很猛,但结不出果子来,就跟她梦中所见的情景一样。
        想了两天,还是决定去一趟,算是给自己年轻时期荒唐的一个交代。不想坐船晕得要死,到了地头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前来接船的是个后生小阿弟,精干锐利,跟阿叔年轻时有几分神似。他叫她‘小姆妈’,把她驮在自行车的后座,两只石硬的小腿骨飞速地踩动着踏板,箭一般地在狭狭的田埂上穿行。坑坑洼洼的乡村道路把她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了。直到了地头,屁股还生疼差不多要散架了。她料不到阿叔住的泥地草房这般矮小简陋,进门都要低头。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她实在认不出了。当年那么精壮的阿叔,竟瘦成了一个骷髅头,肤色青灰,鬓毛稀疏,整排的牙床露在嘴唇外。人是已经深度昏迷,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小弟在他耳边用当地话大声说:爹爹。小姆妈来了。阿叔似有知觉,眼皮抽搐了几下,却没有睁开。旁边的邻居大婶操着她不太懂的当地方言说;老头子吊了几天了,说是要见你一面。现在人来了,应该也快了······
        果然,阿叔在她到的傍晚呼出最后一口气。刹间,草房里外腾起呼天抢地的嚎啕之声。阿叔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连同他们的儿子女儿,几十条喉咙齐放悲声。整个村庄都惊动了,陆续有人来,说都是亲眷本家,佩了纸白花,一脸戚然地陪了守夜。暗洞洞的天穹之下,夜空深浓,烛光幽微颤动,诡谲地把来来往往的人映得飘了起来,离地几分,不听半点脚步声。在远离城市文明的旷野之中,三界蒙昧,鬼神降临。白昼黑夜交替之时,六道轮换,生死契阔。
        乡下的丧事出乎意外地繁杂,正式。守夜,停厝,出殡,哭丧,入土,做七等仪式都一丝不苟。虽说是迷信,但队里干部来看了都不置一言。死亡以它特殊的威仪,抹平了人间的争扰与参差。一个辛劳一生的农民,尊严地走完他卑微而沉重的人生。
        她在乡下住了十天,做了头七才踏上返程。阿叔的儿子女儿都对她很客气,叫她‘小姆妈’。她一直搞不懂这个称呼是什么样的一层关系?又不好直别别地询问。后来自己悟出个大约摸来;死老头子大概在乡下说过大话——他在城里还有一个女人,或者干脆吹牛说还有一房。于是这些乡下人把她当作姨太太来尊呼。想到在名分上被老头子占了便宜,心里多少有些愤懑,暗笑,但也有温暖的触动。老头子对她还是真心的,虽然也夹带了别的心思。出乎她意料之外,老头子的儿女们一点也没提起钱钞之事,倒是招待得不错。杀了一头猪来办豆腐羹饭,新鲜的红烧肉,新鲜的菜蔬,卤水点的豆腐,伴了用大灶头烧出来的新米饭。她竟然猛吃了三碗,自己也不好意思,城里来的亲眷怎么像饿死鬼般地。她走前留了一百块钱,算是奠仪。人家也没多推辞,笑笑就收下了,叮嘱她有空就来乡下住住,说这儿空气好,吃的东西也新鲜,就是条件差了些。
        在归程的船舱里她百感交集,老头子的一世人做得苦透了,但结果却厚实圆满。哭丧时几十条嗓子发出的巨大音量就是最好的明证,那种人多势众,可以叫人想象出一只只石榴爆开,子子孙孙落满地的景象。生物最基本的传种接代,广种广收,覆盖大地。相比之下,财产,地位,生活的舒适,境遇顺利或不顺,都是虚幻。就如开满花的枝头,届时结不出果子来一样。
        
        她一辈子就出过两次远门,第一次是到邻镇去打胎,第二次就是去阿叔的乡下头送终。两次都不超过五十华里,在她就算是出远门了。两次都跟生死有关。第一次明明是生,却被虎狼之药硬生生地灌死了。第二次知道是死,却目睹了生的苟延残喘。所以出门对她说来是件性命交关的事,每次回来都身心俱疲,要在床上歇息几日才缓过来。
        也许是看到人家子孙满堂被触动,也许是她驿马星动了。她竟然想要去探望阿大,小人进去一年多了,还没人去看过他,连他父母也没有。小刁麻子在外面讲;小赤佬自己作死,让他去吃些苦头也好。啧啧!话不能这么讲,再怎么样也是你自己的小孩,就算瘌痢头儿子也是自己的好。他吃苦头你心里好过?阿大摊到这种爷娘也算倒霉。
        但皖北可不是五十里路的事,要乘火车,再转长途汽车,听说监狱在山里幺二角落里,从长途汽车下来还有一长段路,没人能说出那段路怎么走?搭便车呢?坐老乡的牛车?还是靠两条腿走过去?她秉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无畏心态,毅然去买了火车票。
        听人说监狱里没啥吃的,犯人顿顿吃白水煮茄子。人是个贱货,脑袋被肚皮管住,肚皮呢又被嘴管住。所以人不能吃太好,吃得一好,种种歪心思都来了。所谓‘饱暖生淫邪’就是这个意思,犯人更是得管住他们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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