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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刀表演者

发布: 2014-5-30 06:57 | 作者: 林培源



        阿盛问艺术家,用枪不是更好?艺术家说,比起枪,我更喜欢前现代的东西。由是观之,阿盛的飞刀不只是飞刀,还是一个强烈的隐喻。飞刀从阿盛手中飞出,击中4*4*m的巨大展板,展板制成两扇门的形状,上面以微缩的粤剧的脸谱拼成一对门神。每一次表演,艺术家都会站在两尊门神之间,他戴的是木制白戏脸谱(和阿盛的钢制面具相对立),身穿一袭黑袍,以“殉道者”的身份出场。资助方曾劝说他找个人体模特装装样子就行了,免得生危险。但艺术家不赞同,他要亲自出演,缺了这个,整个项目就是空的。艺术家还请来剧团,在现场表演白戏,让活的艺术,和死去的“灵光”并置于同个空间。
        表演开始时,阿盛站在离艺术家十米的地方投掷飞刀(表演过程只允许媒体拍照及录像)。飞刀准确无误,击中离艺术家头顶的开关,装置启动,展板便会自动淌下红色油漆,它们从秦叔宝和尉迟恭(有时是其他门神)圆睁的怒目中流下,代表哭泣的“血泪”。油漆兜头浇下来,把艺术家的头发和黑袍全浇湿了。这是他追求的效果,一血泪浸泡身体,更有祭奠的意味。
        表演结束,观众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艺术家向观众和媒体阐释这个作品的意义。他的那套说辞,阿盛听过无数次。有人问他,你站在那里等飞刀是什么感觉?艺术家讲,说我不怕你们肯定不信,飞刀飞过来时,人会进入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状态,就像灵魂出窍。他的讲演,博得众人掌声和欢呼,阿盛离得远远的,看着那群陷入狂热中的艺术教徒,有那么一刻,他恍然发现,艺术家的脸透出高傲和邪气——他是撒旦,又是教皇。
        晚上的庆功宴,阿盛找了托辞躲开,跑到艺术区的天台上,坐着想事情。
        阿盛身后缀着千斤重的罪孽。他是一个废人,只是没料到艺术家原本枯竭的生命,依赖他这个废人而蓬盛起来。阿盛原是一个求救者,现在反过来,倒成了施救者。
        每次飞刀飞出去,阿盛都会听见欢呼,那欢呼是信号,也是鼓动,好像他的刀真的会在一瞬间杀死艺术家。欢呼加在杀人者身上,阿盛想,真他妈荒诞啊。
        阿盛有个习惯,表演开始前一定会吸烟,而且是在现场吸。吹一口烟,代表一次表演。阿盛想象站在对面的不是艺术家,而是他自己。对艺术家来说,这是他向摧枯拉朽的现代化进程抗争和发声的方式,但于阿盛看来,这不过是一个仪式,烟叶就成了仪式的一部分。每次飞刀击中的,都是一个死去的自己。阿盛就在这看不见的生生死死中,不断地杀,杀,杀。
        此刻阿盛坐在天台,望向黑暗中发光的城市,展区下面很热闹,但这热闹和他无关。他总是不合时宜地感到孤独。这么久了,父母一定还在找他,可他不敢找父母。他宁可父母忘了这个儿子,这样就不会痛苦了。明天,阿盛要和艺术家过去香港了(艺术家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解决了阿盛的签证问题)。他们的巡回展,即将告一段落。阿盛不知等在前头的是什么,一过关,他的身份必将暴露,他的自由也就倾覆了。又或者,从一开始到现在,阿盛根被就没有所谓的自由,每天他都带着罪在活,有时他喝酒,麻醉自己,第二天醒来,世界摆在眼前,他缺无法拥抱。他太孤独了,孤独就像一座毒气室,他一次次地走进去,一次次地死亡。
        
        七.
        阿盛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和艺术家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也越来越复杂。有时阿盛可悲地觉得,他是豢养在铁笼的一头狮子,艺术家供其吃喝,给他新鲜的肉,喂养他所谓的“自由”。阿盛憎恶这种感觉,但他无法抗拒,他在笼子待得太久了,放出去了,又能怎样?
        纸包不住火,阿盛明白这个道理。他这团火烧得太旺了,纵使一千万层纸也早该烧作灰了,怎么可能继续旺下去?阿盛躺在酒店的床上,光线如此耀目,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一闪一闪。这几年,他裹着水晶灯一样光鲜的外衣,内心却始终恐惧,他向往免于恐惧的自由,罪孽的阴影却一直绊住他。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的,这个梦做得太长了,再不醒来就晚了。
        过去几年,阿盛每次出场都饰以“假面目”,这是阿盛的要求,也是艺术家一开始就建议的。阿盛奇怪,为什么在公共场合没有警察逮捕他,也不会被人认出来?他没法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戴着面具过活,除了表演,大部分时间他都得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再怎么掩饰和伪装,总有露马脚的时候,可是,阿盛杀了人啊,他畏罪潜逃,他是个恶魔,为什么没人揪出他?
        阿盛的生活过得越好,恐惧就越深,他越想越不对劲,渐渐觉出其中蹊跷。在他的一系列猜测和推断中,那重充满可能性和必然性的圆圈一步步的缩小,终于,缩小成一个黑点。“世上万事万物的原初状态,都是一堆看似毫不关联的碎片,但是混沌状态过后,这些无机的碎片会有机地聚成一个整体”。阿盛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艺术家那张充满邪气的脸,他说话时挑起的眉。阿盛太天真了,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一掉进去,就不晓得爬上来。阿盛心下一惊,他想起了什么,几年前和艺术家相遇那天的情景清晰地浮现,阿盛记起来了,他用过艺术家的笔记本,网页关了,但搜索记录却还在!
        阿盛像被重重捅了一刀,脑袋炸裂了,他腾地从床上爬起来,抓起刀,冲出去。
        阿盛进来时,艺术家穿戴整齐,一身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打了领带。他如此平静,似乎一早就等在这里。是的,就是这个人,这张脸,这些年将阿盛囚禁在他所谓的艺术中,阿盛强压住心种怒火,但他的眼神却比火还灼热。艺术家见到阿盛,拍一拍沙发,示意他坐下。阿盛站着没动,双眼布满血丝,愤怒让他又恢复了原样。几年前他也是这样暴躁,控制不住地发狂,终于动起了刀。现在,阿盛和艺术家对峙着,他被当成傻子耍得团团转,没有理由不感到仇恨。
        空气骤缩起来,阿盛听到血液在身体奔涌的声音。
        你一早就知道那人没死对不对?阿盛质问。
        艺术家脸色一沉,像是预感到什么,他停顿了几秒,点点头。
        阿盛吼,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知道我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都在怕,怕被人认出来,怕被警察抓,怕自己随时会死掉,可你他妈的竟然还利用我,太自私了!
        阿盛骂着,握紧了刀,就像几年前第一次看见艺术家那样,这一次,阿盛眼中蓄满了杀意。
        艺术家叹气,阿盛,你听我说,我知道这样做不好,我对不住你,但我也不想这样……没有你,我的艺术就完蛋了,没有艺术,我这辈子就完蛋了……
        阿盛冷笑,我的人生已经被你毁了,你还好意思说完蛋?!
        艺术家矢口否认,这几年你没有失去什么,该有的都有了,我一直都在帮你,你应该知足。
        阿盛呸一声,吐了口唾沫在地毯上。
        我要的东西你明明可以给我,却一直在骗我,为了你的狗屁艺术,你比杀人还可怕!
        阿盛狠狠地骂,他听到空气中有什么在撕裂,他的心脏在暴跳,它跳着跳着,就要从阿盛喉咙里跳出来了。
        终于,阿盛举起刀,逼近,抵住艺术家的喉头。艺术家脸部的皱纹扭曲了,他仰起头,被迫看着阿盛。阿盛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杀机,他从艺术家殉道者一般的脸上瞥见了什么,那些他不敢直面和承认的东西,从这张瞬间苍老的脸上冒出来,才片刻,艺术家的眼底便已蓄满泪。阿盛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他哭过。艺术家就像失去了亲人那样,仰着脸,无声地淌泪。他的目光闪着一股悲悼,阿盛撇过头不看他。
        阿盛的手在抖,心在抖,他发现整个房间都在抖。折刀抵在半截喉管上,只要一使力,一秒,半秒,刀刃就会切开喉管。阿盛想象血喷了他一脸,闻到了弥散在空气中铁锈一般的腥味。阿盛无法控制自己,他被这个杀人的念头扼住了,他听见艺术家说,动手吧,当我欠你的。阿盛怒睁着眼,用力地咬住嘴唇。过往的碎片,齐刷刷地射上来,阿盛的心被扎得满是血。几年前他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下去。他看着艺术家,冲上喉头的那些话,连着蓄在刀尖的恨意,都被硬生生咽回去了。阿盛丢下刀,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外面日头晃眼,这里却暗似黑夜。阿盛快认不出自己了,也认不出艺术家。他听到一把低沉的嗓音说:你走吧,走了就好。阿盛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讲不了,他眼前的艺术家,老去如雕像。
        
        [完稿]
        2014年03月08日初稿
        2014年03月09日定稿
        于暨南大学
           
        作者简介:
    林培源,男,1987年生,广东汕头澄海人,现为暨南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2007、2008年,连获第九届、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12年首届广东省高校校园作家杯中篇小说一等奖,已出版《薄暮》《锦葵》《欢喜城》《南方旅店》等四部长篇小说,在《青年文学》《西湖》《萌芽》《作品》《最小说》《广州文艺》《文艺风赏》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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