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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刀表演者

发布: 2014-5-30 06:57 | 作者: 林培源



        以前在乡里,阿盛能用飞刀将电线上的雀鸟打落。他因这项技艺出了名。有人揶揄,阿盛可以用它来切猪肉,子承父业,日后不愁无出路啊!说这话的人惹恼了阿盛,他掏出折刀晃了晃,威胁道,你继续啊,挖了你双眼!当时阿盛正处于狂躁期。他高考一团糟,父母颜面尽失,市场上,买客问前问后,阿盛父母只好敷衍过去。回到家中,阿盛父亲训斥他。阿盛顶一句,反正我不复读,你们死心吧。父亲压住心头怒火,那你想做什么?阿盛冷冷说,不知道。父亲抬起手,重重拍在饭桌上,拍得一桌饭菜震了震。阿盛父亲想不通,他就一个儿子,做父亲的没出息就算了,为什么连儿子也这般窝囊?
        父子俩的冷战持续了很久。
        那个夏日,阿盛无所事事,跑去郊外练飞刀,抓鱼抓鸟抓知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出路,他厌恶乡里的一切,不想跟进厂打工,可是出去又能做什么?摆在他面前,是一盘摸不透的棋局。
        有天在饭桌上,父亲拐着弯问阿盛,愿不愿去市场帮忙。你这样也不是办法,父亲说。阿盛吃到一半,像被噎住,打死我也不卖猪肉!母亲怕父子俩吵起来,安抚道,盛啊,别生气,有话慢慢说,又不做长久,你要做什么,一步步来,我们做父母的,不会阻碍你。阿盛早料到了会有这一步,只是不曾想父母这样两面夹击。他的人生才露了一截,便要捆在这块小地方。后来阿盛想,如果当时态度再强硬一些,或者干脆离家出走,也许他的人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糟了。
        阿盛陷进回忆的泥淖之中,背后突然响起沉沓的脚步声,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五.
        “这世上大部分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譬如树木和土地,时令与虫鸣,甚至于两个陌生人之间,也会产生联系。物理学上的术语叫‘非线性’、‘蝴蝶效应’,统称‘混沌理论’。天体运动存在混沌,电、光与声波的振荡也会突然陷入混沌;地球磁场在400万年间,方向突变了16次,也是由于混沌。世上万事万物的原初状态,都是一堆看似毫不关联的碎片,但是混沌状态过后,这些无机的碎片会有机地聚成一个整体。”
        ——结识之后,阿盛经常听到类似的奇谈怪论,他没想到高架桥下躲雨的人,竟是个艺术家。
        所以你我相识,系(是)偶然,也系(是)必然。艺术家对阿盛说。他说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混合粤语和北方话发音,平翘舌不分,有些音节倒生硬地发成儿化音。谈起那次民俗馆的“相遇”,艺术家惊喜中带着几分侥幸说,我们真是有缘。阿盛撇撇嘴,没搭话。
        那天我以为你又会跑。
        我是想跑的,但是没机会了。阿盛说。
        说真的,我以为那晚会我会死掉。
        阿盛说,你不像坏人,坏人才会死掉。
        艺术家大笑起来,讲粤语说:系咩?我睇你个样都唔似。
        艺术家有真名,名片上印着,却坚持要阿盛称他先生。认识的第二天,这位“先生”拉阿盛去理发。你这屌样,也该整整了。阿盛坚持不肯去发廊,艺术家问为什么。阿盛说,我喜欢剃头摊。两人于是去了高架桥底。从镜子中看见自己时,阿盛吓得脸色惨白。镜中的后生仔胡子拉渣,头发生油,一张脸涂了碳粉一般,黑乎乎,十足一个流浪汉。阿盛闭上眼。他一刻也不愿看见这样的自己。他吩咐师傅剃圆寸,顺便把胡子也刮了。后来他在民俗馆的浴室狠狠地洗了澡,热水澡太舒服了,他想,就算这一刻警察破门而入,他也认了,再没什么比死在浴室更爽的了。
        正式缔结师徒/伙伴关系那晚,艺术家问阿盛老家哪里,阿盛胡诌说福建。
        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如此醒目,阿盛盯着看,莫名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太舒服了,舒服得令人不安,阿盛知道自己在冒险,他问自己,你疯了吗?忘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艺术家似乎猜出了阿盛的心思,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在外面荡,一定有什么故事。 
        阿盛脸上掠过一丝鄙夷,没什么,老家太没意思了。
        艺术家没有接阿盛的话,他给自己和阿盛冲了茶。喝茶时,他问阿盛你信神吗?阿盛摇摇头。那你信什么?艺术家又问。阿盛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沉思一阵后,他从裤兜摸出那把折刀,摆在茶几上。
        艺术家恍然,那晚见你练飞刀,我就猜到了,可你为什么喜欢刀?
        阿盛怔了怔,他玩刀这么久,似乎还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对啊,为什么喜欢?阿盛问自己,刀不能吃不能穿,更不能生钱,还会滋生罪孽,为什么喜欢?阿盛看了一眼艺术家,扔皮球一样,将问题抛回去,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搞艺术?(对艺术家从事这个职业,他始终一头雾水。)
        艺术家讳莫如深,你喜欢的和我喜欢的不一样。
        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呢,难道还有贵贱之分?
        后生仔,你拿刀当信仰,刀是物质的、有形的,而我的艺术是精神的,无形的,精神和物质,从来都是不一样的。阿盛不信这番鬼话,他裹紧身上太过宽松的外套,沉默了。阿盛摸不透眼前这个人,他觉得艺术家一定是吃饱了撑着,才会搞这些玄虚的东西。
        艺术家摘下贝雷帽(他的装扮很新潮,一点不似六十几岁的老头),扶一扶黑框眼镜说,想知道我为什么大老远跑回来吗?阿盛点头,艺术家抽出一包烟,给阿盛递了一根,阿盛接过来,别在耳廓,没有抽,艺术家问,你不抽?阿盛说,现在不抽,留着。艺术家点了烟,吸了一口,像叹气一样,长长地吐出烟圈。阿盛知道,故事开始了。
        艺术家坦言,我祖籍粤西,不过从小在香港长大,这次回来是想做个项目。
        阿盛嫌恶道,这里鸟不拉屎的。
        艺术家说,不,这里有好东西,人都是要出去再回来,才能发现家乡的好。年轻时我和你一样,厌恶这个地方,这里穷山恶水,人的精神面貌也落后。闹文革时我们这批人没读什么书,我是自学考上大学的,整个县城就我一个考上。八几年大陆这边政治环境很不好,搞艺术没出路,我就想出去。当时还有人逃港,不过很多人游不到香港就淹死了,被打死的也不少。我申请过去读书,也算某种政治逃港吧。
        说到这里,艺术家一脸沉郁,指间的烟灰很长了,随时会掉下来。
        阿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外面生活虽然不差,但人总得有根,香港没有我的根,可惜啊,好的东西毁的毁丟的丟,看了都心痛。所以我就想,要做一个作品,既能延伸我的艺术思考,又能找回我的根。
        艺术家从公文包掏出一本画册,递给阿盛看。
        阿盛翻开,画册上都是印刷精良的图,大体都是粤西当地的民间艺术。
        艺术家讲解道:粤西这边过年时兴贴门神,你知道门神吧?一般来讲只有寺庙、祠堂这类建筑有门神,但是粤西的话普通人家也贴。门神都是些英勇善战、名留青史的武将,最有名的就是那个秦叔宝和尉迟恭啦!张飞和关公也是“最佳拍档”。我们一般从制作工艺来区分,这样的话门神就分两种,一种精工细描,一种是木刻版画,精工那种,铠甲、战袍、坐骑和兵器都无比精细;木刻版画那种咧,不符合透视比例,没什么神韵。我比较喜欢第一种。这间民俗馆收藏了很多门神的版本,我在这里可以搜集素材。我好多年没出作品啦!他们当我废柴,我才不信!
        说起这些,艺术家目光如炬,一脸愤愤不平的表情。
        阿盛听着,仔细观察他,发现他说话时,两撇眉毛对称地挑起来,就像尊怒目圆睁的门神。
        那晚见到你,我一下就来灵感了。说着,艺术家并起两根手指,做了一个飞掷的姿势。他兴奋地说着自己的构思,飞刀和门神,多正的搭配,多犀利的装置艺术哇!
        阿盛点点头,他其实根本不关心什么艺术,也不明白艺术家煞费苦心讲的这些有什么用。他只担心自己安危。尽管和艺术家已经认识了,阿盛还是忐忑。他像一头刺猬,耸起尖刺防御着。他现在是在逃杀人犯,随时面临被逮捕的危险。艺术家却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丝毫没起疑心。他请阿盛去当地最好的酒店吃饭,和阿盛聊天。阿盛第一次进这样奢华的地方,恨不得把装饭的瓷碗也咬碎了吞下去,他撑不下去了,差些噎着。
        现在,阿盛再也不用饿肚子了,他说不清为何不一开始就拒绝他,他既想跟着艺术家(不致于饿肚子),又生出要逃的欲望。真是矛盾啊!阿盛分裂成两个人,一半的他要走,一半的他要留,可是能逃去哪里?他已经找不到能够栖身的地方了。
        阿盛从未见过艺术家这样的人,他身上有一股魔力,和阿盛谈话时,一双眸子透亮,能将人看穿。阿盛本能地怕他,又无法抗拒他身上的魔力。艺术家就像一只疾步掠过蛛网的蜘蛛,凡靠近的,都会成为他的猎物。阿盛凭什么信他?也许他身上有阿盛想要的东西。阿盛想起他说过,他隔不久就会到国外参加艺术展,只是近些年少了。人老了,要出好作品难啊,艺术家感叹道,搞艺术的什么最贵?灵感!没灵感,就是一潭死水,会把人淹死的。
        阿盛忽然心底闪过一念。艺术家的话有什么击中了他。他掂量着,探询道,如果我愿意帮你,你能给我什么?艺术家见阿盛来了兴趣,缓缓说,这取决于你想要什么,钱?阿盛摇摇头,喃喃说一句,钱没用,我要自由。艺术家敛住脸上的表情,半晌,开悟似的说,记住,人和人的自由是不同的,你的自由可能就是别人的囚笼。阿盛捡起茶几上的刀子,放进裤兜问,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艺术家呷一口茶,放下茶杯,看着阿盛说,很简单,你只管扔你的飞刀,其他的我来弄。
        
        晚上阿盛睡在民俗馆。躺下后,阿盛反复思量这晚的谈话。他始终觉得,这个决定是荒唐的,可是,难道有比四处流浪更荒唐的吗?阿盛承认,是自己太懦弱,他怕,怕死,怕死了被羞辱。他也不信,那个畜生真的死了?也许他没死呢?也许这一切都是自己夸大臆想出来的?可他明明,已经将刀从他背部刺进去啊。刀锋滑裂肌肉组织抵及骨头时,有沉闷钝响和死亡的迹象。
        阿盛不敢回想那些血腥的场景。那人不值得死,可他还是掏出了刀子。
        趁艺术家睡了,阿盛悄悄起身,抱起他的笔记本进了浴室,关门,打开来,接上网络。屏幕闪着淡蓝色的光,阿盛背脊一阵发寒。他清楚自己在接近什么,那是他一直渴望又恐惧的东西,它的诱惑力太强了,像美女蛇引逗他。他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输自己名字,他的手在抖,控制不住的,呼吸一阵急过一阵。阿盛的名字从未有过这样重的份量,它所代表的东西太沉了,沉到阿盛无法承受。他知道,只需几秒,就能知道被他抛在身后的一切了,包括真相,和不远的死期。然而,搜索结果即将显示时,阿盛却迅速关掉网页,“啪”一声,合上笔记本。这只潘多拉魔盒,熄了指示灯,它联通的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阿盛知道,一念只差,就会有万千信息涌来,悲伤的、愤怒的,恶毒的,它们比任何囚徒所受的酷刑更恐怖,比阿盛心中罪责的火焰更灼痛。
        
        六.
        阿盛从未想过,有天自己竟成了一个“飞刀表演者”,这门自学的手艺,会带给他如此多的馈赠。他的自由近在咫尺了,只要再过一阵子,逃到国外,一切就都会好的。阿盛这么想着,全然不顾这些年经受的苦痛和孤独。他和艺术家过去这几年,奔赴不同城市参展:北京、上海、广州、厦门……最远的一次去了敦煌。他们受到了各地艺术圈的热情招待,出入高档场所。阿盛第一次知道,有钱人的生活过得如此奢靡,可是,这奢靡令阿盛更害怕。每到一处地方,阿盛就觉得自己换了一副面具,去的地方越多,换的面具也越多。他像一条蜕皮的蛇,是新的,同时又是旧的,旧的残留在体内,滋长着,似无法清理的病菌。阿盛总会在酒店的床上惊醒,他梦见雪白的床单沾了血,一滩一滩的血,从天花板滴下来,滴得他满脸都是。醒来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就这么看着天由黑到白。阿盛强迫自己忘掉过去,可是忘不掉啊,在这漫长的熬煎里,他越想忘,心就越空。
        这一年最大型的一次表演是在深圳蛇口,深港双年展。那是艺术家的地盘,他昔日的老友都来了,主办方还请来一帮媒体凑热闹。这是艺术家重振旗鼓的时候,他决心打破舆论的偏见,要证明自己的艺术并没有死去。他的这次归来,被看成艺术界的一件奇迹,大家称他“教父”,说如果没有他,艺术圈会冷清不少。总之,艺术家的狂热一般人难以理解,唯有阿盛知道,没有了他,艺术家现在享有的都不复存在,聚光灯不在,关注度不再,掌声不在,名利不在。某种程度上来讲,阿盛是他的工具,阿盛知道这点,也甘于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工具,阿盛有自己的打算。
        深港双年展盛况空前,旧厂房和码头改建的展区,有复古风格。这次表演和往常一样。阿盛戴一只不锈钢制成的黑色面具,露出双眼。现在阿盛已经对这套流程驾轻就熟了,艺术家告诉阿盛,艺术也是一种表演,但是,艺术的表演和娱乐的表演不同。阿盛嘴上应承,心底却极度反感艺术家的言论。对阿盛来说,表演的本质都是相通的,一戴上面具,你就不再是真的你,你只是聚光灯打出来的一个虚影。戴上面具的阿盛,除了是虚影,还是一个飞刀表演者。
        整个艺术装置,灵感来自于德国艺术理论家瓦尔特·本雅明那本薄薄的册子《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本雅明探讨的是现代影像(“机械复制”)如何篡夺旧有的艺术形态,换言之就是工具生产如何使艺术贬值,“灵光消逝”。艺术家创作的初始意图,是因为他不满现代化将故乡连同故乡的记忆连根拔起,因此他设计这个装置艺术来鞭挞“故乡沦陷”的现象,试图唤醒普罗民众麻醉的心。阿盛的飞刀,正是装置艺术的点睛之笔,飞刀的快速,精准和一去不回头,恰好象征了席卷乡土社会的“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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