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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套到了兔子

发布: 2014-3-27 18:03 | 作者: 王棘



        “这样吧,”他说,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捻了捻。“我跟你下城去,看看他死得了死不了,我顺便去银行把今年的玉米钱和退耕钱取出来。”
        “这样也行,不过现在下去怕是赶不上回来的班车了。”二兵说。
        “没事,我晚上在城里住一夜也行,家里有大亮和二亮呢,再说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也不怕有人惦记。”
        “行,那大伯赶快收拾一下,我在外面等着。”
        二兵骑上摩托就跟正常人一样了,一样可以风驰电掣。一路上他提醒了二兵好几次,让他骑慢点,二兵却骑的更快了,俨然是要显摆显摆自己的技术。这可把他给折腾坏了,心里担惊受怕不说,一身的骨头都要给颠的散架了。他心想自己真是老了,不像以前了。
        王小会租的房子所在的这条小巷子他是十分熟悉的。十多年前他给王小会娶过媳妇后搬到城里来,也就是租住在这条小巷的一个院子里。那时侯柳金莲还是他的老婆,王小城还叫他爹。
        他进了那个屋子,一进门就感觉脚下踩到一个滚动的东西,差点没摔倒。是个啤酒瓶子,地上有七八个啤酒瓶子,蹲着的,躺着的,仿佛它们才是这房子的主人。
        王小会还没起床呢,他听见开门声,抬起头看清了进来的人后嘟囔着说:“您下来干啥呀,叫二兵把钱捎下来就行了么。”
        他本想说下来看看你是死是活,又想王小会刚被人打了,一定憋着一肚子气呢,这会儿这么说他他肯定又要和自己嚷,就说:“我下来看看你姐姐。”
        “那我给二孩打电话让他过来接你来。”王小会说着就摸出手机要给他姐夫打电话。
        “你别打了,我能找见他们家,我走着过去,用不着来接,二孩可不像你这么闲。”他说着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叠着的方便面袋子,把它扔到了王小会的枕头旁边。
        “家里除了给你儿子开学拿的钱就剩那点了,”他说着向门外面走去,不想再在这个屋子里多呆一分钟。
        出了院子他快步向巷子外走去,他是怕碰到以前认识的人。十多年以前他带着柳金莲和王小城住到这里,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在外面多赚点钱,一家人就能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他把钱全都交给她保管,把王小城当亲生儿子那样宠,希望她会对他感激不尽,从此洗心革面,本本分分的过日子。却不曾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过了一年,她就带着她的儿子跟着一个贩狗的跑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贩狗的哪儿比自己好了,让她放着舒服日子不过甘愿跟着人家四处奔波。
        出了那个巷子,他没有去闺女家。而是去了市场所在的那条街,在那条街的尽头处有一个叫杨柳山庄的旅馆。十多年前,柳金莲抛下他跟贩狗的跑了后,他还继续在城里打工。第一次是一个工友带他来的这里,从那以后几乎每个月他都会来这里住上一两个晚上。
        前年王小会老婆也跟人跑了,他不得已回到了村里,不然的话大亮二亮就没人管了。有老婆那会儿,王小会还呆在村里呢,老婆跑了他也就呆不住了。现在想想,那会儿他说的倒好,说是让他老子回村歇着,他出来挣钱供他儿子读书。自打回到村里,他就再也没来过这杨柳山庄了,只是偶尔听村里一些男人们说起这个名字。
        3.
        “二啊,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你知道不知道。你大哥有你嫂子心疼呢,三孩在吃喝上也不会让自己受屈。就只有你,没有人心疼你,你又是个凡事只想着别人的人,轮到自己头上一点也舍不得了,你就学学他们俩,自己心疼自己吧,人这一辈子能活多少年,孩子们让他们自己去挣去打拼吧,你就是累死也给他攒不下一套楼的钱了。更别说给他们娶媳妇儿了。”娘的脸上有一种神圣的光辉,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辰,声音也如少女般清脆悦耳,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摇头的毛病也好了。
        “我们来一场决斗吧。”贾轻说。
        “你不要逼我。”他说。
        “要不就让金莲跟我走。”贾轻说。
        “你别做梦了,她是我老婆。”他说。
        “这是两把刀,你选一把吧。”贾轻说。
        “你是不是个男人啊。是男人就拿起刀来。”贾轻说。
        他拿起那把菜刀,贾轻拿起剩下那把杀羊用的刀。他们俩同时扭过头去看柳金莲,她正圪蹴在门台子上面冲着他俩笑呢。他们同时向对方冲了过去,拿刀的手都举的高高的。
        他一直向前跑,能听见身后柳金莲的呼喊声。
        “你别跑了。”她说。
        他还在往前跑。
        “你把孩子还给我。”她说。
        他还在往前跑。
        “那是你的孩子啊。”她说。
        他还在往前跑。他知道她在说谎,在骗他。她一直都在骗他。她背着他和别的男人睡一个被窝。
        他朦朦胧胧地听到从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是下雨了吗?他爬起来趴在窗台上透过玻璃往外面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窗户外是漆黑一片。这时门被打开了,灯也被拉着了。年轻人面带微笑注视着他。
        “你是谁啊?”他问。
        “我是城城啊,爹。”
        “哪个城城?”
        “王小城啊。”
        “你不是跟你娘走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刚回来。”
        “你回来干啥呀?”
        “我回来看看你。”
        “我挺好的。”
        “黑夜里冷吗?”
        “不冷,孩子,你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是啊,我长大了。”
        “我也老了。”
        “是啊,你也老了。”
        他仔细地端详着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他长的方方正正的,浓眉大眼,面色柔和,他的鼻子,眼睛都像他娘,他还觉得他的嘴有点像自己的,耳朵长得也像自己。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是别人的孩子。
        “孩子,这些年你是跟着你亲爹一起生活吗?”他问。
        “我一个人生活。”
        “当初你娘不是把你交给你亲爹带了吗?”
        “我只有一个爹,”他说,“就是你。”
        “你知道你娘做的那些事儿吗?”他又问。
        “我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他说着竟变成了一颗牙齿。还是一颗坏了的牙齿,它是黑色的,正中央有一个洞,从那个洞里散发出令人恶心的气味。它在他眼前又蹦又跳的,他真替它担心,因为它就剩下一个空壳了,他觉得它随时都有碎裂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危险。
        “出来吧都。”它说,差点蹦哒到他的脸上。“出来吧都。”它又说。接着他就听到从自己的嘴里发出坷喇坷喇的声音,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挤他的嘴唇。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就看到大大小小的牙齿挤挤嚷嚷的冲了出来,就像是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一条白色的河。
        它们一出来就汇集在那颗空心的牙的旁边,叽叽喳喳的叫着,拥挤着,全都想要更靠近它。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它们身上不是有一个洞就是有一些黑色的点点,有的甚至能看到明显的裂缝。它们挤成了一个球状体——它们都想接近最中间那颗空壳牙。他被它们吵的脑袋昏昏沉沉的,都要晕了。突然,“嘭”的一声,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
        他睁开眼,只见地上一堆白色的粉末。风一吹,它们就飘了起来,飞向了远方。“终于安静了。”他说。却发现自己说话走风漏气的,还有,上下嘴唇挨的似乎有点也太过紧密了。他拿过镜子来看,镜子里的是一个瘪嘴老头子,老头子张开嘴,露出了光秃秃的牙床。
        4.
        从杨柳山庄出来时已经八点多了。昨天夜里,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无声无息地降临在这个偏远小城的大地上,使它变得寂静、安详了许多。
        他大步向车站走去,脚踩在洁白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轻快如一支曲子,但他显然无心去欣赏,只是觉得冷,想要快点到达车站。心里忐忑着,怕因为下雪停止通车,要是不通车他是去闺女家呢还是去哪儿,若是去闺女家,如果她问起昨天晚上在哪里睡的,又该怎么回答她呢。
        还好,班车像往常那般停在那儿,他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算是落了地。他问售票的什么时候发车,在发车前还去车站旁边的小饭店里吃了一大碗刀削面。他昨天晚上就没吃饭,再加上平时自己懒得做饭,几乎每天吃煮挂面,所以他觉得这碗刀削面简直就是人间美味,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甚至连汤也全都给喝了。
        因为有雪的缘故,班车行驶的比平时要慢的多,而且他还听说,就在昨天下午,这条路上就发生了一起车祸。出事的是从县城到岭底村的班车,说是和一辆轿车撞了,轿车上的人没什么事,而班车上的售票员当场就断气了,一车的乘客也全都被送进了医院。
        “这就是命啊”漫山村的王老汉挥舞着胳膊说,“该你出事儿了,是躲不过去的,你就是好好的在大街上走着也可能下一分钟就会被车撞飞。要是命大的人,打打撞撞就把灾祸躲过去了,你就说我吧,”说到了他自己他显得比刚刚更加兴奋了,声音也比刚才大了,“抗美援朝那会儿,死了多少人啊,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你们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有多危险,我跟你们说……总之我命大,活着回来了,这不是现在还领补贴呢。”他得意地看着车上的人们,也许是发现人们听了之后并没有流露出他希望看到的表情,长叹一口气,又说:“你们没经历过那种九死一生的感觉,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会懂的。”
        家里没有人,他揭开大锅看了看,锅还是他走的时候做完米饭的锅,那俩孩子也没给洗,他估计他们一定是从炒锅里煮挂面吃了。屋子里有点冷,他到院子里去拿了引火柴和劈好的木材。将炉子生着了后,他又将大锅给洗了出来,看了一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又得准备做饭了。那俩熊孩子也不知溜到哪里疯去了。
        他到院子去抱柴禾,刚出屋子就看见大哥推开栅栏们进来了。“没做饭呢吧?”大哥问。他说没呢,大哥就告诉他让他到下边去吃,说是他大嫂昨天下午打工回来了。“把大亮和二亮全带下来吃吧。”大哥说。说完连家也没进就又出去了。
        大亮和二亮说他们上山去了,“放兔套去了,”二亮说。他们俩蹲在火炉跟前烤火,挨得紧紧的,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也长的不像个样子了。他想起在城里看见的那些背着书包穿得干净的孩子们,“这也是命啊”他想,“这俩孩子的命不好,没有降生到富贵人家里去。”
        他们下去的时候大嫂刚把菜从锅里铲出来,炒了那么满满一盆。“正好,我还说让你大哥上去看看你们怎么还不下来呢,”大嫂说,“都快上炕吧,二孩就着菜先喝酒吧,大亮二亮也上炕,糕马上就炸出来了。”
        “昨天下城里去了?”大哥问他。
        “嗯,去看了看王小会,他跟人喝完酒被人打了,他也没钱了,我下去顺便去取了取玉米钱和退耕钱。”
        “小会没事儿吧?没被人家打坏吧?”大嫂担心地问。
        “没事,听说输了两天的液。”他放下酒杯说,“他要是死在外面我倒也能省不少的心。”
        “听听你这当爹的说的那话,”大嫂开始往油锅里放糕了,“你养了他了,就算是欠了人家的了。哪个为人父母的不都是为了儿女累死累活的,我要不是因为三儿,还用出去打工吗?”
        “三儿是个好孩子,学习也好,你们就是累心里也是甜的。”
        “你也别老那么委屈自己,该吃吃该喝喝,王小会你也把他养大成人了,老婆也给他娶过了,至于跟人家跑了那是他自己没本事。”
        “我是打算多少给这两个熊孩子攒一点。”
        “儿孙自有儿孙福,把他养大能出去打工了,让他们自己闯去吧。”
        “那也是个命,”在地上烧火的大哥忽然说,“你看人家王中,生了三个儿子,当初村里人都等看他儿子打光棍呢,可谁曾想人家的儿子个个都那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媳妇也都是白领的,房子还是女方家里给买的呢。”
        “是啊,看看人王中家的穿的那些衣服,都是媳妇儿们给买的,咋人家的命就那么好呢。”大嫂羡慕地说。
        他看着这个在地上忙来忙去的女人,这个善良的女人。她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两只胳膊上的一对铜镯子和黄糕是同一种颜色。她永远是那么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他知道大哥经常说大嫂做事磨蹭,记性差,有时还对她大声呼喝——而这不但帮不了她,却使得她更加手忙脚乱了。她不认识一个字,却是村里第一个到外面去打工的女人,还是在这样的年纪。他不知道大哥是修了几世才修到这么大的福分。
        大嫂将炸的金灿灿的炸糕端了上来,自己这才跨坐在炕沿上。他上一次吃这样的炸糕还是在去年过年的时候了,也是在大哥这里,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就跟现在差不多,只是今年三儿没回来。那只黑猫从窗洞里钻了进来,二亮欢喜的去摸它的背,它就顺着二亮的抚摸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还在二亮的腿上蹭了蹭,一点也不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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