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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街

发布: 2014-2-27 17:32 | 作者: 顏忠賢



        參
        
        最後,那長得最像我父親的伯父,嘆了一口氣說:「人的命還是很難說,有的活活死,有的死死活。」
        我心裡仍然不知如何面對這種種意外的死去活來。一如所有的老的人地事物都用一種歪斜的方式的熱烈??重新找回來??重新想召喚回些什麼??一如,所有八卦山下的老店老小吃都換人做了又不願意說,所有我們老家的家人都老了病了又不願意承認??一如那最老牌彰化肉圓老店的招牌都有「那一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愚蠢庸俗劇照少男們的等身高大型輸出看板,來背書某種更新版的懷舊的更愚蠢庸俗。
        一如,或許我也已然變成了一個等待死去活來的失憶老人,用很台很土很也很不道地的法子??來吃老小吃,來舔舔童年的傷口。為了重回一個泛黃而崩塌中的死去活來的老地方那種現場感。
        ?我也不太知道這種現場感為何越來越單薄,即使我不願意承認,不過我只能在那神明廳裡更專注地看著伯父,看著他的臉的皺紋的爬滿,老人斑在魚尾紋和眼袋下方漫佈,蒼白的頭髮的單薄,微弱但清晰的笑,說話的緩慢但犀利,甚至是眼神還是那麼世故地太過清醒。
        好像什麼事他都看得穿,看得透??那種那時代老男人的太難逃離的對人生的理解與執念。終其一生地辛勤打拼、念舊、顧家。太好而太沈的付出,對所有生命調度的精密拿捏,小心翼翼。從在日本時代出生,沒念太多書,躲太多空襲,歷經了太多這個家一如這個島的困難與困惑。
        他們一生都必須忍受或接受身世的沈重,面對那時代那家世的種種幽暗,想法子為家和家人投入更深的關注與加持,即使是沒有自己,沒有因為更自我而發生的困擾,沒有面對完全的自己而激發更私更祕密的別種人生的可能。
        其實,面對我伯父,一如面對我父親??他們始終在有意無意地提醒我這種狀態。許諾。無辜而無私地付出。他們都太為了這種幽暗而付出了他們的一生。
        但,那卻是我想逃離的??雖然我始終也沒有成功地逃離過。
        那天,我和姐姐到了長壽街已經太晚了,我們有點內疚,因為對八十多歲了的他們而言,通常八九點就睡了,我們不免擔心或許太晚了的他們會太累,但是那天卻跟我們說話說到快十點了還一直說??尤其,一說起以前的事,他們卻都很開心,雖然說的是傷心事??卻還是都很激動地眼神發光,像是一種喚回的更奇特的過去的情緒,突然聚焦而溫酒溫暖了起來的種種都那麼地栩栩如生,在那麼多年我也在場過的老場景??長出了陰影頹圮的精神迴光返照。
        伯父說:你父親青商會那群結拜兄弟十幾個也死到剩兩三個。老人要死很快,要小心,至少,要是知道怕!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跌倒!老人啊,七十歲跌倒要七個月才會好,六十歲要六個月才會好,我們都八十多了,千萬不能跌倒,不然要八個月甚至一整年。
        所以剛做八十歲生日的你四姑可以這樣恢復,應該是有菩薩保佑的??才三四個月,算是快的。但是,你二堂伯這回大概過不去了,已經插管昏迷了二禮拜。癌細胞第二次發作,很難過得去,唉!就跟你爸爸一樣??再走進醫院,大概就會是抬出來的了。
        唉!姑丈大腸癌第一次開刀堅持要留下最後一截的末端,不做人工肛門。但是,第二年癌細胞就從那末端擴散了。他極痛,又極逞強,一直罵,一直說??我不會死,我欠人家那麼多錢??我不能死。
        就這樣??我和姐姐在那神明廳裡繼續聽八十多歲的老人們說起所有的病情,互相漏氣求進步般的種種病情??有的走不動,有的聽不見,有的失憶到誰死了誰還活著都記不得了。
        最後,還講到三十年前我父親死掉的好多事,伯父說:那時候你爸爸身體不行了,背了太多債,錢都是借來的,怎麼辦??家裡當年最悍最操心的二姑一年瘦了十公斤。最後一回我去探病,你爸爸在醫院的病床上還拉著我的手哭得很傷心,說著,事情怎麼會變這樣??
        伯父說,我自己的這回大手術中,其實活不太回來了,但是,好奇怪??恍恍惚惚中,看到了遠方,你爸爸有來跟我擔心地招手??又拉著我的手哭得很傷心,還是說著,事情怎麼會變這樣??
        但是,奇怪的是他後面還一直有一個模糊人影,在一個像一個佛龕的暗黑深處,就在最裡頭有一個神像坐著,對他微笑,而且仔細看,竟然是他們當年常去爬山看到的八卦山大佛,黝黑而神秘,但是也很莊嚴而沈著??跟他說:「你四姊,她八十歲以後就不能去爬八卦山了。」伯父說:「那就是這回我回去探病的那跌傷到不能走的剛做完八十歲生日的四姑。」
        但是。越來身影越亮但也越模糊的大佛最後用一種奇怪的笑意對他說。「不過,你做了很多好事??所以,這回讓你過得去。」
        。。。
        在夢中,我發現我又回到長壽街老家,一如過去,想回家之前走了一段路,一直走,心裡還有點擔心,怕太久沒回去會被長輩念。
        但是,到的時候,卻不太對勁。因為,出奇地囂張喧鬧。以前,除了過年過節,長壽街是極安靜的,老家也是極安靜的,因為都沒有人,或只有長輩的老人了。但是,在夢中的這回卻不太尋常。
        因為整棟老家五層樓的老房子都正在吵吵嚷嚷。我問姑姑發生了什麼事。因為我有一陣子沒回去了,通常都會發生一些事,可以敘舊寒暄,某表姊很混的小孩竟然考上第一志願高中,某鄰居的和我同年紀的淑玲終於嫁出去了,某一直改吃素的叔叔的心肌梗塞還是又發了只好進基督教醫院去裝了好多根支架?之類的。
        但是,這次有點離奇,竟然是堂哥已然不顧家裡反對,一次迎娶了三個大陸太太,而且竟然要住在一起,在五樓,四個人住一間,生活要隱居起來,就不再出去。也就是住到以前的頂樓一整層。而且是把老家的樸素的老神明廳移走。
        整層樓已然做成一個豪華奢侈的中國蘇州園林風裝潢。門口將懸掛起多個古代造型的圓形木製溜鳥籠,地上要鋪上又亮又黑的大理石,旁邊安上巨型漏露皺的太湖石假山,使得整個大廳像園林的曲徑通幽的有血紅巨鯉游過的雅緻水池。甚至,房間??在入門屏風前就安放了巨型近一層樓高的大瓷器花瓶,長出很大的樹枝,枝上長出的巨型牡丹,枝繁葉茂地盛開的或含苞待放的花朵。一雙酸枝木雕雙龍彎扶手的巨大明式太師椅,多層的木扇古董門和木櫺格古董窗扇,旁邊是那長長的人馬雜踏的金碧山水的丹青式中國壁畫。
        做成是如此,也真是一個太誇張地如此炫耀的房間。
        但是,因為長輩有意見,也還沒決定這裝潢要不要留下來。甚至,我到的時候,我們的家人正因為擔心而吵了起來,而那三個大陸太太也吵了起來。就這樣僵持在那????
        另外,在這個夢的混亂中,我一回到長壽街老家,還注意另一件房子外頭更同時出了什麼狀況。因為家裡的大門外的馬路上有好多人站在那??往五樓屋頂看去,人太多太混亂,還有人被擠到一樓騎樓,心情浮躁也莫衷一是。整個氣息太緊張了,有人又哭又鬧又好像有事,而大家都不知怎麼辦也沒時間準備,只能待在那??,進退兩難。
        我跟著出去看,才發現,正在緊張地情緒崩潰邊緣。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地慌張,跟著路人往外不自主地移動,也不知如何是好。正想脫身,往屋裡走去,好不容易進了大門。
        但是,突然發現有人在喊??跳樓。
        就跟堂哥往上跑,還來不及想怎麼了或到底是誰跳了,就已經到了樓梯最高的地方,急著開門出去。之後,才發現,那??不是我記得小時候的神明庁,也不是堂哥改裝設計的仿古中國風妻妾成群豪宅,而竟然完全變了。變成了一個空曠的大庁,出現了如同小時候我們看過寶島大旅社那種日據時代異人館式的精彫細硺的裝潢。
        老而繁複的皮沙發,體面的木製書櫃酒櫃,精密刺繍的歐洲巴洛克式長毛地毯,但是不免已然斑駁荒涼,羅列著舊金屬或舊檜木的長廊柱列。甚至,最驚人的風光,是整個沿街面的折窗景實在太華麗了。從頂樓走廊,屋頂側有一整排大正年初期那種有點蛀壞了的深漆色檜木格的大窗面。甚至,就靠路面天空前。
        但是,我們趕到時,正好看見有一個人影。不確定是那三個大陸太太其中之一,也不確定是長輩的伯父伯母或姑姑,只是在剎那之間,來不及靠上前去,就發現那身影已然消失了,疾速而果決,沒有遲疑或忐忑。
        就直接從靠牆面的某一個打開窗扇的舊窗洞,往外跳出去,垂直落下,迅雷不及掩耳,頭部直接墜落撞擊,腦漿和血液一起流出來,撞爛地血肉模糊,死狀極淒慘,甚至是不忍卒賭地那麼恐怖。
        我往前打量那跳樓的人。不是大陸太太,也不是家裡長輩老人。更仔細端詳,才發現那個人好眼熟,因為他正穿著我的衣服,全身染滿了血跡。
        更仔細看,那不就是我嗎?怎麼就這樣死了??怎麼這樣地橫死,就在老家那充滿餘緒的門口,而且,就在門前的破舊不堪的路上。
        甚至,就在長壽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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